2 康巴小王子

第2章 康巴小王子

湯于彗覺得自己既然要住那麽久,還是要盡快和客棧的人熟悉起來。

而且住宿地方的人畢竟靠譜,剛剛那個聲音聽起來冷冷淡淡的男生還在挂電話前問了問自己有沒有厚衣服,在得到否定答案後讓自己進去機場裏面等。

但湯于彗不是很想回到密閉空間內,盡管外面氧氣稀薄得讓他頭暈,但是他還是願意站在被毫無障礙地鋪灑了高原紫外線的瀝青公路邊上。

剛剛想拉他走的黑車司機已經開車離開了,機場外面更是顯得空曠,倒是那個被攀談的貨車司機下了車,慢慢地走過來,湯于彗有點緊張地看着對方在自己面前站定了。

他有點怯,但也不是多麽害怕,畢竟還是在白天的機場外面。

但更重要的是他身體的一部分都在拒絕對外界做出反應,既不想動,也不太想說話。

然而這個皮膚被曬成醬紅色的藏族司機好像也沒有別的打算,看他露出緊張的樣子,就帶着有點憨厚的善意露出了笑容,用生澀的四川話講了一個問句。

湯于彗沒聽懂,茫然地看着他。

司機露出費解的表情,又艱難地放慢了語速,一字一頓地說道:“小、盆、有,泥一個人來耍的嗦,載等朋友撒?”

湯于彗這回聽懂了,頓了一下,說:“不是,等接機的人。”

想了想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不是小朋友,我已經讀研了。”

司機哦了一聲,好像是沒太聽懂,張了張嘴,像是想和他說話,但是貧瘠的漢語詞彙已經用完的樣子。

湯于彗猶豫了一下,主動開口找了個話題:“師傅,請問你們這裏從新都橋鎮上來接機,一般要多少錢?”

大概是錢和地名聽得太多,司機師傅這句很快就聽懂了:“兩北。”

說出來他怕湯于彗聽不懂,還比了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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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湯于彗心想。唉。

康赭騎着摩托車到機場的時候,一眼就看到有一個穿着灰色外套的男生站在機場外面的公路邊上,連個遮擋物都沒找,就那麽愣愣地被強烈的紫外線殺菌消毒。

摩托引擎的聲音這麽大他也沒反應,專注地仰頭盯着遠處的一座山發呆。

康赭順着視線回了下頭,沒看到有什麽特別的。

在盯什麽?

看鳥看山還是看雲?

康赭把頭轉了回來,沒勾起太大好奇心。

他快步走到那個男生面前,刻意地讓自己的語氣裏摻雜了合理的疑問:“你好?你是湯于彗嗎?”

然後他就看到那個男生慢吞吞地轉過頭來,睜大眼睛看着他,之後像是愣住了,沒說話,站在原地沒動。

認錯了?不會吧。

康赭皺了下眉。走近了看,第一反應是這個人好白,第二反應才注意到這人表情好像不太友善,一雙很亮的眼睛下正閃動着躍躍欲試的不滿與怒火。他觀察了一下,好像還是對着自己的。

康赭:?

湯于彗覺得很奇怪,來接機的這個男生長得很帥,是乍一見會讓人失去語言的那種帥,但是一看就知道是藏族人。他漢語說得很好,甚至連一點四川話的口音都沒有;但是如果不是先打過電話聽到聲音,湯于彗絕對不會相信有那樣沉的嗓音的人長了這樣一張幹淨的臉。

男生的鼻梁很高,眉目都很濃郁,眼睛很深,輪廓分明,但是這樣刻削似的五官卻沒有讓他帶上深邃的年齡感,因為他的眼瞳顏色偏淺,還蒙了一層淡薄的光,鞏膜都快要帶上嬰兒的藍色了,卻完全沒有憐憫感,是一雙冷水一樣的眼睛。

不過男生的皮膚倒是常見的高原膚色,但是卻沒有那種風吹日曬的滄桑感,而是黑得很健康,還有點精壯的漂亮。

最出乎他意料的是,男生笑起來居然還很陽光,有一顆小小的虎牙淺淺地抵在下唇上。

但湯于彗還是覺得莫名其妙,這個人不是已經可以明顯确定自己就是要接的客人了嗎?機場又沒有別的人了。為什麽還要用疑問的語氣篤定地叫出他的名字?

這樣的說話方式讓湯于彗覺得有點不舒服,下意識地想回避這種斟酌過後的晦昧。

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湯于彗覺得自己有點生氣的是,客棧的人居然坑自己家的客人,而且還是這麽明顯地坑,是把他當傻子嗎?

按道理講,如果自己坐黑車回去絕對不會在機場再傻傻地等這麽久,為什麽這裏的人都不摸着良心計算一下時間成本?不打折就算了還坐地起價,這個人是怎麽好意思多坑他一百塊錢的?

好吧,湯于彗想,如果這都還屬人生地不熟、尚可原諒的範圍內,不宜計較——

但當看到他那輛停在路邊的摩托車的時候,湯于彗覺得自己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男生熟練地用一只手提起他的箱子,把它穩穩地架在摩托車的尾部,用一根像是登山時用的延長帶把它捆住了,然後長腿一跨就從前面騎在了車上,遞給湯于彗一個綁在車前端的頭盔。

湯于彗難以置信地道:“你就用這個來接機啊?”

“嗯?”應該是帶着的頭盔阻隔了聲音,男生像是沒聽清,頓了一下才漫不經心地笑了笑:“你高反了吧?吹吹風會舒服一些。”

會嗎?騙人的吧。湯于彗在心裏默默地想。

說實話他現在都有點想買張機票回北京了,雲也不看了,山也不爬了,雪山和草原在紀錄片裏看也許和藹可親的多。

突然,湯于彗的懷裏被塞進了一坨鼓鼓囊囊的東西。

他一怔,低頭一看,是一件黑色的羽絨服。

“你沒帶厚衣服吧?風大,穿上不冷。”

男生已經發動了車子,聲音在轟鳴的引擎中聽得不太清晰。

好吧,畢竟是自己叫的。

湯于彗猶豫了一下,套上了羽絨服,慢吞吞地坐上了摩托車的後座。

他剛一坐下,摩托車就轟地一聲沖了出去。

湯于彗差點就叫出來,幸好忍住了,但身體因為慣性猛地朝前方撞了一下,撞到了男生身上,硬邦邦的,湯于彗覺得肩膀和臉頰都有點疼。

但男生毫無反應,而且說實話風太大了,講話也聽不清。湯于彗含含混混地說了一句不好意思,感覺自己都沒聽到。

摩托車真的騎得挺快的。盤山公路彎道很多,但男生還是超了好幾輛小汽車,湯于彗晃來晃去,不得已抱住了男生的腰,覺得自己又想吐了。

他一路都坐在飛車上,不停地和跑到公路上慢悠悠踱步的牛擦身而過。一開始還會吓一跳,但是看到漫山遍野的深綠草坪上站滿了以詭異角度慢行的牛羊,盯了一會兒就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因為摩托車速度很快,聲音很響,湯于彗覺得自己好像呈着一艘快艇漂浮在雲海之下,公路是水上的航道,轟鳴的風是濺起的浪花,雲是粼粼流動的波紋,太陽透過玻璃一樣的天空傾瀉而下,很亮,但是并不暖和。

吹風治高反明顯是這人胡謅的,狂風的暢快雖然能讓人暫時忽略身體上的不适,但到下車的時候湯于彗覺得頭好像更頭疼了,喘不上來氣一樣的難受。

騎摩托的男生看了他一眼,好像也沒流露出太大愧疚,把他引到前臺的小木桌前,登記後給他倒了一杯水,遞給他一粒白色的藥片。

湯于彗皺了皺眉:“這是什麽?”

“紅景天,”男生把藥片塞到他的手心裏,“不用擔心,高反看起來吓人,但對年輕人影響不大,也就是不舒服一陣子。吃了以後如果還沒好轉,我再送你去醫院吸氧。”

湯于彗心想,你既然知道我不舒服,不能把摩托騎得慢一點,或者直接開輛車來?

他看見院子裏停了好幾輛小汽車,還有一輛面包車,都是本地的牌照。

兩個人都沉默不語,湯于彗是難受得不想說話,但男生就是不言不語地站在那裏,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你不是要在這裏住一個多月?第一天就難受成這樣要不要考慮買機票回去?”

湯于彗愣了一下,沒有說話,瞬間就錯覺自己感受到了一股惡劣。

兩個反問聽起來有點咄咄逼人,偏偏男生笑得幹淨又清冽,好像一副關心客人身體健康的合理樣子。但湯于彗一向敏感,總覺得對方是個神色漠然的旁觀者。

他被對方一臉陽光地笑得莫名其妙,心想,你不是客棧裏的夥計?這樣主動搞砸一個月的訂單不會被老板罵死?

湯于彗說:“不用,緩一會兒就好了,不麻煩的話,能先帶我去房間休息一會兒嗎?”

這下男生沒有再笑了,只是不再吭聲地走過來,單手拎起湯于彗的箱子,把他帶到木質的樓梯前,然後爬上二樓,在一個角落的房間前站定了。

湯于彗在頭疼的間隙內打量了一下這個客棧,不得不說柯寧确實還是認了一點真,不是随便選的。

雖然是民宿,但客棧環境很好,中央有一個很大的花園,旁邊有一塊很小的區域搭了一個很不符合川西風格的葡萄架,剛長出嫩葉的藤條爬滿了籬笆,奇異地在蒼茫中框出一塊小清新來。

二樓的每個房間都有一個小陽臺,房間的陳設樸質又幹淨,有一扇天窗斜斜地開在床的上方,房間內充盈着一股幹燥飽和的木頭味,推開窗就能看到遠處的藍天和盤在山上的白雲。

湯于彗的心情在吹到推開窗後的自然風後稍微好了一些,他掏出錢包,想要給男生接機的錢。

“算了,”男生說,對湯于彗無所謂地笑了笑,“不欺負高反的人。”

湯于彗還想再說話,但男生已經打算告辭了:“不舒服就多休息會兒吧,反正你住這麽長時間,既然不着急,多休息休息也無所謂。”

說完他就放下箱子轉身準備出去了,還想幫湯于彗關上門。

但就在門縫快要合上的時候男生突然頓了一下,像是終于想起了什麽一樣,又重新把門推開:“忘了說,我叫康赭。這家客棧是我阿爸阿媽開的,但最近客人不多他們平時不怎麽來。我也不怎麽來,但你住這麽久,他們就讓我住過來看着,有事可以打我電話,不是你今天打的那個……”

康赭頓了一下,然後像是妥協了一樣無奈地重新走進房間內:“算了加個微信吧,有什麽弄不明白的就問我,如果我很久沒回,就打個語音過來。”

湯于彗還原地發懵地站着,康赭已經拿出手機調到二維碼頁面:“掃吧。”

湯于彗哦了一聲,下意識地拿出來掃了,在驗證信息那裏填了自己的名字發過去。

只聽到叮的一聲,好友請求通過了。

康赭好像終于完成任務了一樣,舒了一口氣,草草地說了一句:“嗯,那你先休息吧,有事找我就行。”

然後門就被徹底關上了。

湯于彗結束了颠簸後就覺得有點困,但不太想睡,拿起手機無聊地瞪着頁面看了一會兒

——新聯系人的頭像糊成一團,細看好像是個羊,這是羊屁股?還挺不正經的。

名字倒是挺有提神醒腦的功效,康巴小王子。

湯于彗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痛心疾首了一會兒,想要改個備注。

剛剛忘了問他哪個“zhe”了,這個字當名字還挺少見的,很難猜啊。

湯于彗在輸入法裏看了半晌,然後随意地打了一個“康鍺”上去,又感覺應該不是這個字。

他強迫症發作,瞪着眼看了一會兒,又換回了質樸且中二的小王子。

算了,太紮眼了,估計自己也不會記錯。

奇怪的是,換完備注後,頭疼帶來的倦意像是一瞬間就蔓延了過來。

湯于彗本來沒想睡覺,但是困意突然排山倒海。他像撐不住了一樣躺倒在潔白柔軟的床上,慢慢地沉入了他離開北京來到這個遙遠土地上的,第一個夢鄉。

在入睡前,湯于彗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就這麽在床上睡着了?剛剛的兩小時內,我是不是沒想起來難過?

作者有話說:

1.鞏膜偏藍有可能是缺鐵,正常現象,不太健康但好看。嬰兒鞏膜比較薄,無法完全遮蔽色素膜的顏色,看起來就是淺藍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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