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趙寅成當天便發了一張告示,讓年滿十五,未婚配的良家小娘子,即日去官媒登記報到。如今是太平盛世,戰亂不多,朝廷也并沒有出什麽逼婚的號令,所以十七八嫁娶的比比皆是。今日一聽官媒要動作,這可吓壞了江陵城的老百姓。

城中富戶,立刻遣媒下聘,但這趙寅成雖然膽小,卻是個有手腕的,官媒私媒沒一個遣得動。無媒不成婚,老百姓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帶了自家女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官媒送。

趙寅成噴嚏連連,無端遭了許多詛咒和白眼,這才明白為何這種事那位侯爺要交給他去做,實在是吃力不讨好。

但一面,他還得顧忌自己的名聲,解勸道:“顧侯要給屬下娶妻,這是好事,你們何必這般苦着臉?劍南道近年也十分太平,也不用擔心嫁過去就當寡婦,還有顧侯照顧,哪裏不好?”

“明府何必哄我們?聽說嫁給兵鎮裏的将士就要住進山裏去,窮鄉僻壤,連水都喝不到一口幹淨的,住的屋子全是漏風的,夏天還好,冬天還不得活活凍死?”

趙寅成立刻橫眉豎眼:“這誰說的?顧侯安排的住處怎麽會差?”

“就是你們衙門的衙役說的,全城都知道。小的家裏窮,但還不至于讓閨女去受那罪!”

似乎,那是之前顧臻讓外地将士家屬遷入四明山時他故意叫手下放出去的話,這也是益州刺史的意思,不想讓顧臻籠絡人心,這下倒好,自己砸了自己的腳。

趙寅成暗自抹汗,莫非,顧侯早就知道是他在使壞,這才故意将此事交給他辦?趙寅成頭皮有點麻,原來,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入了顧侯的小黑賬。

“那邊的山誰不知道,土地貧瘠得狠,糧食都長不出幾粒來,就算不凍死,也得餓死!明府這是要斷了我孩兒的生路啊!”

一時間衙門哭成了一片。

趙寅成急得額頭冒汗,“諸位鄉親莫急莫急,這也不是強行拉郎配,你們哭什麽?若是不願意,到時跟顧侯說說,顧侯宅心仁厚,斷不會為難于你們!”

顧臻讓他來當這個惡人,他就把包袱再丢回去,他就不信了,顧臻能厚着臉皮強搶民女?他若真敢,激起民怨,上頭自有人做文章。

這江陵城富戶,茶商數一的要數江家,綢緞莊要數傅家,糧莊要數章家。章家嫡出就一位小娘子,偏房倒是有幾個男丁。

這種家族,一旦嫡出一弱,旁支就要造反。但這章家小娘子張娴卻頗有些手段,十三歲便主持中饋,如今年十八,硬将一個章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她父親死得早,三年前母親也郁郁而終,如今就剩得她一個人撐着整個家業,偏房數次想從她手中瓜分家産都被她給鎮壓下去了,對她頗有微詞。

幾房一直合計着要給她招個外強中幹的夫婿,只要她将家業交給這個夫婿打理,他們就能乘虛而入。章娴一直以為母守孝為由拒婚,如今正好三年孝期滿,又碰上這一出兒,自然十分煩惱。

每年收稻子都是一件大事,昨兒個她查了糧倉,發現有一批空殼特別多,那糧倉原本是按優質稻收購的,結果混進去的卻是品級次等的稻子,最令她火大的是,還有一批竟然未幹,這樣的稻子混進去,整個糧倉都要跟着發黴。

章娴查了一整日,才查到這些稻子的來處,竟然是她那個不争氣的五叔故意從外地收這種稻子以次充好,将庫房支給的多餘錢財拿去揮霍。

章娴可不是個省油的燈,查出問題當即就要解決,叫人将五叔拖到章家祖宗牌位前,叫各房都出來評理。

最後章五叔一家不但要将吞進去的吐出來,還被罰了三個月月錢,當真是一點情面也不留。

其他幾房看在眼裏,心裏盤算着得把這個張牙舞爪的嫡出娘子給送出去才成。

他們都聽說了,如果嫁給軍人,就是軍戶,說是還要住進山裏去,就徹底解了他們的後顧之憂。

這些人的盤算,章娴如何不明白,正心急上火呢,傅家三娘傅東娉來邀她去茗香居喝茶。

“聽聞那邊出了幾款很不錯的甜飲,你一定會喜歡。你也別一個人悶在家裏,小心憋出病來。”

章娴心中一合計,“那茗香居可是璃縣主開的?”

“聽說是。但東西卻不算貴,還不及天香樓。”

“那你等一等我。”

章娴回屋收拾了一翻,再出現時,明顯不一樣了,連傅東娉都被晃了一下眼。

“你這是……”

“聽說璃縣主時常會到茗香居,我去碰碰運氣。”

傅東娉失笑,“知道的知你是見貴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去見情郎。”

兩人相攜來到茗香居,現在正是飯點,這裏不是飯館,不提供主食,但是人卻一點不見少。因為裏面推出的各式飲品茶點恨不能讓人多幾個肚子裝回去。

“這都是些什麽?我怎未曾見過?”章娴看看那些紅的紅、白的白、黃的黃的飲品,透着獨特的甜香味兒。

“你怎麽會沒見過,剛才那紅的是西瓜汁,加了冰和薄荷,這種時節喝起來特別爽快。”傅東娉失笑,轉頭問她,想吃點什麽。

章娴走到櫃臺旁那面牆前停下,這裏做了個告示欄,一邊是喝的,一邊是吃的,上面都标着價格,童叟無欺。

她的視線停在最上面挂着的叫綠箭的極品綠茶上,“聽說江家新推出的極品綠茶,根根倒立水中,如萬箭齊發,不如,今日你我二人便來見識一下這如何一個極品法。”

“啧啧,這可是一貫錢一杯。”

“我請你。”

傅東娉笑呵呵地答應了。

茶博士問了兩人想喝的茶便領着人往花園裏走去,兩人選了一座臨水的亭臺,清新雅致,三面繁花如畫,一面臨水,完全與外面隔絕。

這邊方坐定,那頭便有三名女子婷婷而來,為首的跟她們年紀相仿,後面兩個年紀大概只有十三四模樣,都穿着統一的服裝,白色為底的裙裝,天藍色的腰封和滾邊,簡單大方,不失幹練。

張娴第一眼便頓生好感。

“鄙人羅玉霜,是東家委任的掌櫃,兩位娘子有禮。”

不卑不亢,禮數也周全。

張娴與傅東娉也起身見禮,接着便跪坐在一側,後面兩名少女,一人端着風爐和小釜,一人端着水壺,兩人将東西一一放好,羅玉霜才開始有條不紊地烹水沏茶,等待的時候又有人送了一碟花餅。

羅玉霜道:“這是廚房新推出的鮮花餅,看合不合兩位胃口。”句末沒忘記強調這是綠箭茶的附贈品,不需要另外付錢。

這邊剛拿起鮮花餅,那頭又有人送來兩盞乳黃色的汁液,聞起來十分清香。

“我看這位娘子是頭一回進弊店,這是送娘子喝的。”

一小盞,不多,但來過幾次的傅東娉卻像是得了什麽便宜,“這是我最喜歡的玉米汁,平時買可是要二十文錢一杯。”

“玉米?那是個什麽東西?”

傅東娉愣住,“呃,這個我也不知,只知道玉米烙、玉米餅,都很合我口味。你要不要一起請我吃了。”

章娴掃了一眼她的腰圍,“難怪你胖了。”

傅東娉:“……”

但章娴來此的目的可不是品嘗美味的,她問羅玉霜:“今日璃縣主可在?”

以前在莊子上,大家都叫阿璃侯夫人,他們卻不知道在江陵城,更多的人卻喜歡叫阿璃縣主,因為這江陵城就沒出過什麽縣主,仿佛這是整個江陵城的驕傲一般。

“不巧,縣主這幾日在莊上忙着收割稻子的事情。娘子可是有事?”

章娴也不扭捏,“我聽聞四明山那頭住了不少軍士家屬,如果需要糧食的話,章家願意低價賣與縣主。”

羅玉霜将章娴看了一翻,此人雖然有着商人的幹練,眉目卻很正氣,章家糧莊褒貶不一,但對這個當家娘子,江陵城還是交口稱贊的。

這光景倒是跟曾經的夫人有些像的。

“娘子的好意我一定禀報東家。”章娴的目的是什麽,羅玉霜猜不透,或許只是想與四明山攀上關系也不一定。

章娴是個沉得住氣的,示好都沒被立即接受她絲毫沒覺得被駁了面子,相反很有興致地吃起來。

不得不說,無論是鮮花餅還是玉米汁,都是章娴十分喜歡的,雖然她自認為自己很挑食,也有準備,即便不吃也要将這店裏幾個招牌都給點了,算是給璃縣主一個面子,結果,點來的東西,她吃點一大半,吃完還默默打了個飽嗝。

至于掌櫃親手烹的綠茶,那種馨香果然名不虛傳,碧綠透徹,馨香浸肺,整個人都通透了。

出了茗香居,傅東娉很不解地問:“天下從來只有缺糧的地方,從沒見愁賣不出去,你找璃縣主買你的糧食,這是何意?”

傅東娉嘆息一聲,“我不過給自己買個保障。”如今幾房對她虎視眈眈,如果她以章家當家人的身份與縣主有合作,大概其他幾房會忌憚一些。

而四明山住了那麽多人,必定需要供糧,總得人來做生意,不如讓自己來做。

當日,章娴便去清點了糧倉可供的存糧,這剛到門口,就看着掌櫃哭喪着臉,“娘子你可算回來了。”

“這是怎麽回事?”章娴直覺又有小人在算計她

“是二老爺,說這邊糧倉陳舊,将所有糧食都搬到新糧倉去了。”

“那新糧倉又在何處?”

“這個,小老兒也不知道。要不,也不用這般急了。”他們這邊糧倉都是大老爺留下的心腹,平素只聽這位東家娘子的,沒曾想,其他房竟然會真的撕破臉,直接上門搶糧……

章娴當即回家找到二叔,結果那頭人都沒見着,就幾個嬸娘過來應付她,說她年紀也大了,該是時候成家了,這些小事先讓他們管着。等她成家穩定下來,再交還她手。

這章家雖然她也有些心腹,但是一房難敵四房,她一個人根本防不勝防。

翌日,她親自去買糧,沒想到,另一頭自家人,竟然公開比她出多出兩文錢一升的價格收購。章家的收購價一向都是良心,如今再一升提兩文,那一鬥便多出二十文,他們每年賣出的價錢也不過比收入的多出一鬥四十文而已,今年可不是荒年,以得這水平,加上儲存運輸的折損,只怕會虧本。

那幾房分明是想以此讓她無糧可收!

這下她連與縣主的生意都沒法做了。

正在焦頭爛額之際,那頭官媒來告知三日後所有登記在冊的未婚女子去四明山游玩。

“我什麽時候去登記過了?”章娴氣急敗壞。

幾個嬸娘趕緊安撫她道:“這些日子你也累了,出去玩玩又如何,聽說那邊避暑正合适。”

章娴郁結難平,“你們是逼得要跟我撕破臉麽?”

“撕破臉?平素也沒見你多尊重我們這些長輩,這臉哪裏需要撕?”三嬸娘很是不屑地唾了一口。

二嬸娘便婉轉多了,“你一弱女子就該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成日裏抛頭露面,都十八了還嫁不出去,做長輩的也是擔心你的婚事。”

瞧瞧,多會做人?

“你們這樣做,祖母可知道?”

幾個嬸娘掩嘴笑道:“若沒她老人家同意,我們怎麽敢動大房的東西?”

“你也莫怪她老人家偏心,畢竟五叔可是她的心頭肉,你卻連一點親情也不念,難免叫她寒了心。”

章娴頓時明白過來。往章家老祖宗那頭去,那頭卻只丢給她一句話:年歲到了,該嫁人了。

就這麽一句話,她這麽多年的辛苦努力全都化為泡影。

章娴恨,章娴不甘,但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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