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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顧小燈累得夠嗆,哭得也夠嗆,胸膛中滿溢的難過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共情到了別人的,他只知道自己現在是一顆不斷膨脹的皮球,再不哭出來發洩,他就要砰的一聲炸開了。
他哭得盡興,抱着顧瑾玉在水裏晃起來,帶起了一層層漣漪,慌張得化身小話痨:“顧瑾玉顧瑾玉!你快快吱個聲啊,你不會是溺太久溺出毛病了吧?這池子怎麽沒個岸,你又高又沉我兜不住你呀!你還難不難受?再堅持一會,我這就喊人來,祝彌!祝大哥!祝門神!”
他清透響亮的聲音穿透曲折的長廊亭臺,驚動了栖在遠處的幾只白鴿,顧小燈望着那一行飛過的潔白羽翼,急得又抱着顧瑾玉晃起來:“小鳥都飛來了,大人呢?”
懷裏木頭似的人忽然動了動,顧小燈感覺到顧瑾玉将身體的全部重量壓在他肩窩上,随後,他聽到耳邊響起一聲尖銳的哨聲。
風聲驟起,幾個眨眼間,一個利落的人影出現在亭臺上,飛鳥似地朝他們而來,一眨眼就到了附近。
來人也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模樣簡直是個縮小版的祝彌,但他不像祝彌冷峻面癱,正大驚失色地腳踏長廊欄杆,伸手向下大喊:“四公子您怎麽在水裏!快把手給我!”
顧小燈高興壞了,正要使勁把顧瑾玉托上去,就感覺到水下一雙手掐住了自己的腰,驟然把他舉出了水面。
“接走他。”
“……是!”
水聲嘩嘩,顧小燈懵圈地低頭往下看,眼裏未盡的淚珠滴到了顧瑾玉的眉心,那滴淚恰好滑進他眼眶,顧瑾玉卻一眨不眨地仰首看着他,臉色雖蒼白,但眼神沉靜如淵。
顧小燈的眼淚止住了。
他感覺顧瑾玉身上散發着十分微妙的情緒,不再是濃重的窒息沉悶,而是平靜的淡漠從容。
顧小燈發起了呆,想着他方才溺在水裏、此刻浮在水上,想的都是什麽呢?
顧瑾玉剛剛劫後餘生,力氣卻還這樣大,手背的青筋鼓起,配合一張慘白如畫的臉,以及被吻破的唇瓣,力與美、強與弱在他身上配合得恰如其分,顧小燈腦子一晃想到了泥中蓮,覺得他合該做江南采蓮人夢裏的高嶺花,攀折不起,卻不舍得不看。
這時酷似祝彌的小少年臂膀一使勁,一舉就将顧小燈拉上來,顧小燈被打斷思緒,“哎呦”一聲叫喚,四腳朝天地摔到了長廊上,再看小少年撈顧瑾玉,端的是小心細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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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得直哼唧,小腦袋瓜八百個奇妙念頭,想着怎麽他從水裏出來就跟帶泥拔蘿蔔似的,顧瑾玉出水卻像芙蓉出鍋,好一道漉漉美食。
顧瑾玉身體搖晃兩下,小少年就焦急地攙扶住了,還不分青紅皂白地怒視顧小燈:“你是哪裏來的下人?四公子怎麽會被你拉扯到水裏輕薄?待我稍候禀了祝管事,有你好果子吃!”
顧小燈小狗似地甩甩腦袋,發髻軟噠噠地垂在一邊,他嘿呦嘿呦爬起來,倒也不計較狗咬呂洞賓,注意力從顧瑾玉身上轉移到小少年,好奇心如潮來潮去:“你長得好像一個返老還童的祝彌哦,你是他弟弟吧?你的臉蛋可比他生動多了。”
小少年盯着他破了的唇瓣,擰了小臭臉,剛要說話,裝聾作啞的祝彌總算姍姍來遲,一見到他們,意識到情況非比尋常,面癱臉才皺了皺。
他大步流星過來行禮:“四公子?您怎麽在這?”
說着他訓斥那個縮小版的他:“祝留,不可無禮,你面前這位是新進府的表公子,不可揚眉于主子面前!”
顧小燈摸撒自己的臉甩甩水珠,舔舔唇珠卷去薄薄的血腥味,心想一彌一留,大的是冷鐵疙瘩,小的倒是根燒火棍子,太有意思啦。
祝彌見他們兩人行跡狼狽,立即帶他們去了就近的院落,也就是顧小燈的住所。顧瑾玉有祝留攙扶着,祝彌自是不會給顧小燈搭把手,他只能撐着水淋淋的累贅衣服拖着步伐,等回到屋子裏,就又冷又餓又累地癱到地上去哼唧了。
所有仆婢都聽祝彌差遣,幾乎都圍着顧瑾玉伺候,就一個壯實小厮拎羊羔一樣把顧小燈提溜起來送進內室。
“能不能給我一個浴桶哦,水缸那樣的大小,或者水缸也可以……”顧小燈軟乎乎地比劃,“我還想泡在熱水裏睡個回籠覺……”
小厮腦門閃過幾個問號,但還是高效照辦,真把外面一個養花的水缸清空了搬進來,溫水往裏一注,架起顧小燈就要剝衣塞進去。
顧小燈哭笑不得:“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下餃子不用扒開餃子皮的!”
他穿着裏衣泥鳅一樣滑進水缸,哇呀一聲大嘆,眯縫着眼睛蜷成了一個既憋屈、又舒服的蝦米姿勢,既怪異、又奇趣地打起盹了。
今早生身父母帶來的沖擊就這麽在自我保護的水裏消解,他飄忽忽地想總會越過越好的明天,想張等晴,想顧瑾玉。
他甚至能迷迷糊糊地哼着歌哄自己,自得其樂,其樂無窮。
忽然似有一根水草垂在他唇瓣上,顧小燈困兮兮地睜開眼,看到了換好新衣服的顧瑾玉,他的長發垂着,依舊潮濕,看得他很想摸一摸。
他也真上手摸了,水汽撲到了顧瑾玉睫毛下的陰影。
“顧小燈。”顧瑾玉的嗓音如初見時溫柔,“你不恨我麽?”
“身世互換又不是你的錯……”他說得突兀,顧小燈卻在困倦裏精準地感覺到他的意思,打了個哈欠軟塌塌地話痨起來,“你這麽聰明,漂亮,多招人喜歡啊,你養在這裏長大的,有一定要學的規矩,估計也吃了不少苦頭吧?我見你就覺得你厲害,我爹教我見賢思齊焉,你是天字一號的賢,跟食鐵獸一樣少見,我是很喜歡看食鐵獸的。”
顧小燈說得跳躍,顧瑾玉大致能明白他的意思,不太相信他的輕盈豁達,便笑了笑:“你來得太晚了,哪怕提早三個月來認親,趕在我未入宮前,你都不至于這樣被動。我們之間的錯位已成定局,你代替不了我,命運有時就是這麽玩味,是不是?”
顧小燈很自然地跟着他感慨了:“是的,命運嗷!”
顧瑾玉:“……”
顧小燈精神了一點,他舒舒服服地泡在水裏,舒服得實在不想出來,就拉住了顧瑾玉的手晃晃,亮晶晶地仰頭看他:“顧瑾玉,我以前是做賣貨郎張小燈,明天我要學着做表公子顧小燈了,你這麽厲害,你透露點學習的訣竅給我好不?實在不行,你和祝彌商量商量,讓他多包容包容我嘛,他那臉像沒醒的面團,老柴老硬了,這不好,不笑的人不好處,處着怪吓人。”
顧瑾玉沉默。
這是第一次有人對他撒嬌。
還是連擊。
“你指點指點我嘛,幫幫我,我想學得厲害一點,哪天讓娘親再誇誇我,那得多高興啊。還有其他的兄弟姐姐,我想能和他們有話說,能玩到一塊就好了。”
顧小燈簡單直白的欲望和晃動的清水一起清晰地呈現在顧瑾玉眼底,他低下頭靠近他,散開的潮濕長發垂在顧小燈掌心裏,被他兜住了。
“當然可以的。”他循循善誘,“只有一事,上午你救我之事,你答應我不聲張,可否?”
“可可可!”顧小燈滿口答應,又摸了摸他的頭發,對他投水感到不解,“可你為什麽啊?”
“因為你親了我。”顧瑾玉避重就輕,平靜地扯了個誇張借口掠過去,“雖說是救我,可你親得我嘴唇都破了,此事如果洩露,會耽誤我聲名,輕者使我承受家法,重者誤我來日姻緣。”
“可我們都是男的耶?”
“如此才更污聲名。”
顧瑾玉應付得從容随意,此時怎麽也預料不到,今日積下的口業,全是給來日的自己使的絆子。
試探一番後,顧瑾玉離開東林苑,每月十五是皇太女恩準他的假期,只是十五多節日,休假休得聊勝于無,好似如來不知來不來,如休不知休不休。
祝彌送他出來,顧瑾玉支走了祝留,邊緩步邊輕聲:“你弟弟在宮中表現不俗,他很得三皇女的眼緣。”
祝彌彎腰:“小留是個愚鈍的孩子,全仰仗四公子的調教和提攜。”
“不用替他自輕自貶,貴人中意他的純直,他自有他的天賦。”顧瑾玉點到為止,“你謹記,你的夙願無人能償,除了我。”
“我明白。”祝彌沉了沉,“世子那邊,我也會替您看着。”
顧瑾玉漠然颔首,而後眼角微微一動:“顧小燈,你也代我盯着。”
祝彌點頭:“草包而已,王爺視之如草芥。”
“他是愚鈍,但面孔擇了那兩位的好處,不養作豺臣,養成別的用處綽綽有餘。”
顧瑾玉心裏說不清對這個倒黴的真公子什麽感想,他的感情淡薄,自己是截木頭,看誰都像看病木,只是顧小燈身上莫名有股吸引人的明媚,獨他所有,叫人驚疑。
他有一股強烈的直覺,他不喜歡顧小燈,但他熟悉的本代高門貴胄裏,必有人對這一類型愛之如狂。
祝彌觀察他神色,輕輕問:“您今天早上……”
“意外而已。”顧瑾玉打斷他,“以後不會再有。”
祝彌再不多話,他伺候顧瑾玉長大,知道這位貴胄小輩翹楚中的翹楚哪哪都好,就是有個偶爾發作的毛病,會默不作聲地尋死,再剛毅凜然地覓活。
這毛病怎麽來的他大概也猜得到,但下人之身,本無權置喙,于是他也就成了冷眼的旁觀者。
祝彌送走顧家的集大成之人形作品,回來時看到顧小燈出了水缸,還像個小孩一樣自娛自樂,便想着不知道這位真公子以後有沒有福分領受顧家的調教。
結果顧小燈一見到他,就興沖沖地要率先“調教”他這個成熟穩重的成年人。
“祝門神,你笑一笑,你看我這麽笑,你樂一樂嘛!”顧小燈揚起一個感染力十足的笑容,老實講觀感,他的笑确實讓人心情愉悅幾分。
但祝彌好奇:“表公子,你清晨還在哭着散步,現在就能放聲大笑了?”
顧小燈正用手攏住濕潤的發尾,一拂一揉擠壓出發梢的水珠,自己照顧自己,自己憐愛自己:“難受了就哭啊,現在開心了就笑喽,大家不都這樣嘛。”
祝彌回顧了一圈平生所識之人,沒有如他這樣性子的。
顧家沒有,或許放眼長洛也沒有。
他必然是個異類。
作者有話要說:
小燈:一款可愛修狗
大狗:我的,抱抱
二狗:滾,讓讓
晴哥:一群憨批!離我弟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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