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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帷薄之外不趨,堂上不趨,執玉不趨……堂上接武,堂下布武。’……嗚哇!饒命啊輕點!”

清晨的卯時六刻,顧小燈趴在一間修行用的靜室裏,一邊斷斷續續地背《禮記》一邊眼淚打轉。

他趴在烤雞架似的竹床上,兩個據說是鍛體師的師傅正站在他兩邊,一個摁着他,一個攥起了他的兩條胳膊,正在用巧勁一寸寸地拉扯。

這叫拉骨,字面意義上的意思,拉多了能長高。

但是疼。

“忍忍就好了。”祝彌半跪在他的竹床前,拿着汗巾輕輕地擦拭顧小燈滿臉的冷汗,“您的身量不足,現在是在用外力助你拔節,以免您以後長不高。以後每天清晨堅持如此小半時辰,半年後就可以結束,半年匆匆,您忍忍就過去了。”

顧小燈聽到這疼死人的拉骨行動要持續這麽久,差點哭暈過去:“別啊別啊!祝大哥我求你了,行行好別拉了,我可以不用長太高的,我當一個小矮子就夠了……!”

鍛體師拉他兩條腿去了,顧小燈又是一陣嗷嗷慘叫,感覺都聽到了自己的骨頭嘎啦嘎啦響的動靜。

他控制不住地掙紮起來,眼淚花随着晃動甩出去濺到祝彌臉上,但祝彌不為所動:“對不起,表公子,這事您無法拒絕,這是王爺和王妃特地交代過的。這只能怪那收養你的平民克扣了你的夥食,才致使你的身體得不到足夠供養,長成這副單薄瘦小的模樣。”

顧小燈相對于同齡人确實瘦小,但那不是吃食不夠,他自有記憶以來就沒有餓過肚子,他之所以小小一只,是因他七歲前被當做藥人喂養在水缸裏,鮮少走動。

拉骨拉得他淚流滿面,但他還是攢起力氣分辨:“不是的,你別胡說,我瘦小有瘦小的原因,才不是你說的克扣!都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義父寧可短了自己的也不會空了我的,他從來沒有虧待過我,連重話都沒有對我說過,他對我可好可好了……”

祝彌搖頭,只覺得顧小燈應了一句被人賣了還幫着數錢的老話。

顧小燈掙紮無果,在骨頭的咔嗤咔嗤聲裏認栽,他哭哭停停地哄着自己,背着書轉移注意:“‘室中不翔,并坐不橫肱。授立不跪,授坐不立……’”

當真是可憐兮兮。

好不容易熬過了半個時辰的拉骨,他癱軟在竹床上抽噎:“總算是結束了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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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後頭還有更疼的等着,兩個鍛體師退下了,四個練舞師進來了。

沒過一會,他就被架起來壓腿下腰,趁熱打鐵地錘煉身體的柔韌性。

顧小燈哭得一抽一抽:“不是不是,我不明白,拉骨是讓我長高點,練舞是要幹嘛呀?我不能不長高,還不能不跳舞嗎?”

祝彌袖手在一旁監督,耳膜被顧小燈的聲音震得有些嗡嗡作響:“是的,您不能不練,舞蹈也是一項禮儀,旁人都學過了,您既是表公子也不例外。正因您以前沒學,現在年紀大了,如今才會艱難,您努力忍一忍,堅持一陣子就好了。”

顧小燈想說的話被練舞師進一步的壓柔韌打斷,驚恐地感覺身體四分五裂,哭得涕泗橫流,再話痨不能了。

壓了約一個時辰,練舞師們結束調教,跟着祝彌退出靜室,彙報對顧小燈的看法:“祝管事,表公子适合練舞,身體比常人柔軟了許多。”

“全都确定?”

四個練舞師都點頭,祝彌就不再多問,心裏記了一筆,舞是娛情之術,侍上之技,确實适合顧小燈。

他太笨,太慢,這個年紀接受世家的熏陶已經太晚了,注定文不成武不就。

倘若他又蠢又醜,那便可以直接放棄,丢到外頭的莊子裏自生自滅,可他即使又瘦小又黑黢黢,那張臉也能看出來生得過于标致。

好的相貌是一項置換資源。長洛貴胄多,不拘男女,往後找一個既能和顧家結盟又能中意顧小燈的人不會太難。

給他擇一個好去處,好倚仗,就是鎮北王夫婦給這個令人如鲠在喉的親生子的寬待了。

祝彌回靜室時,看到顧小燈紅着眼尾鼻尖趴回竹床去哎呦叫喚,就走到他跟前講下午的安排,待他晌午休息好了,下午要修習其他的娛情技能。

顧小燈吸吸鼻子:“都好,放過折騰我的身體就好了,昨天騎馬還沒緩過那股酸疼的,剛才我的魂魄都要被擺弄到出竅了。”

“辛苦了。”祝彌不走心地哄他,“忍一時就過去了,您看,現在就好了。”

顧小燈小臉苦哈哈的:“其他幾個兄弟姐姐也都弄過這些嗎?拉骨拉筋一套下來,小命真是飄走了。”

“拉骨都有。”

“跳舞的也是嗎?”

祝彌會敷衍他,卻不大會對他撒謊:“除了大小姐,其他四位都是淺嘗辄止地學個皮毛。”

顧小燈好奇心來勁了:“為什麽啊?”

祝彌沉默了片刻,依舊面癱:“公子小姐們學什麽傍身之技,以及學到什麽程度,那都是王爺和王妃的考量。”

他想說他不知道,可惜他又不是一無所知。他随侍過的大小姐顧仁俪是顧家錘煉出的完美待嫁作品,原本大抵是想獻給皇家,後來被前來和談的北戎皇子看中,她便成了出塞和親的不二人選。

祝彌以為顧小燈會繼續喋喋不休地追問,但他好一會沒吭聲。

“您不繼續問了?”

“看你有些難過……就不好意思問你的傷心事了。”

祝彌一瞬脊背悚然,一張臉還是慣性了的常年面癱,心中惶惑且不信:“表公子說笑了,只是在回答您的問話罷了,我沒有任何難過。”

顧小燈還殘存着紅意的明亮眼睛看着他,祝彌驀然覺得自己像是真被挑燈挑破了暗處痛處,連忙起身避開了他的目光,惶然于可能會在顧小燈那裏聽到一些不願意聽的天真話。

但顧小燈改口了:“嗳,是我搞錯了,是我自己在難過,因為我的身體真的很不好受哇!祝彌,你幫我看看,我的手筋腳筋真的沒斷嗎?疼死我了。”

祝彌風聲鶴唳的警惕才消散開來,乏味地勸慰着他,挨近時發現顧小燈的手腳微微發顫,大抵是疼得不清的。

他哼哼唧唧,倒沒有再哭,就是正常撒嬌,求哄求關注。祝彌不理解,除了張等晴沒有人會去哄他,他怎麽還能習以為常地随時随地撒嬌。

需知張等晴哄不了他太久。

下午顧小燈的功課是樂器彈唱,樂器需熏陶,這一塊他完全是個剛上手的呆瓜,撥張琴亂得像上鍋的螞蚱,但他的音準極好,跟着樂師吟唱了幾首樂曲,很快就唱得有模有樣。

樂師只提他的缺點:“表公子,您克制一下,不要太開心了,凡曲都有情緒,您唱任何一首都是欣然的,曲韻太單薄了。”

顧小燈摸着琴笑道:“世上曲子那麽多,我可以一直唱喜慶的啊!”

樂師有些不悅地搖頭:“長洛高門之中,樂曲應酬的主旨多兩類,一是以塞下曲為主的戰歌,一是以長幹行為主的戀歌,前者悲壯,後者輕愁。您所說的喜慶曲風,那是低門小戶的民間草莽熱衷的,不為高門顯貴所喜的。”

樂師讓顧小燈嘗試着轉變情緒,把傻樂轉變成豪邁或者悲傷,顧小燈越想表演越覺得奇妙,雖說刻意回想些難過事假裝悲哀也不是不行,但表演時就像癢癢肉一直被戳。唱來唱去還是像樂師批評的,不夠宛轉,不會收斂,歌聲裏只有土氣的開懷,而開心是土的,他就不懂了。

等到課罷,回去的路上他問祝彌:“樂師說的我不理解,是人不都有喜怒哀樂,怎麽高門只要悲壯和憂愁的曲子,開心在這裏犯律法啦?”

“傳統如此。”祝彌沒有回答太多,“以後您就明白了。”

顧小燈聳聳肩應了聲好吧,拖着折騰過半天的身體回去,夕陽灑了滿地秋草,他看到張等晴在階下等着,喜笑顏開地馬上跑過去了。

祝彌稍落後幾步跟着,看他跑去迫不及待地抱住張等晴,人前就忍不住擁抱蹭腦袋,什麽禮儀規矩,全抛之腦後。

他開心得簡直叫人嫉妒。

晚上吃完飯,逮着不多的相處時間,顧小燈委屈兮兮地和張等晴抱怨上午的鍛體,張等晴聽得臉色不好:“這都什麽功課?晚上我去問個明白!”

顧小燈霎時不委屈了:“咿,哥你去哪問?別麻煩了。”

“不會,就是和其他顧家人打聽打聽,交給我就是了。”張等晴心疼地順他後背,“昨晚我剛打聽到個事呢,再過十來天,八月初三和初四是你二姐、世子哥的生辰。”

顧小燈脊背一下子直了:“等等等等,二姐三哥就差了一歲,他們生辰怎麽會這麽接近?”

“你三哥不足月,就一早産崽。”

張等晴昨晚也是這麽問顧平瀚的,仗着對方對他口中的民間自由生活感興趣,講一句問兩句,顧平瀚有時回答,有時又會假裝木偶悶不吭聲。

顧小燈呆了呆:“他們生辰,我們是不是要準備什麽慶生的禮物?”

張等晴立即蒼蠅揮手:“你有什麽?別整這死出,我就是把有這回事先告訴你,真到了那天要幹什麽再看着辦吧。”

顧小燈臉上浮現向往:“到時顧家一定很熱鬧,像七夕和中元一樣人來人往,到時我應該能再見到娘親他們……”

張等晴把他的孺慕看在眼裏,先想到自己那卷入江湖紛争而早逝的母親,繼而想到顧小燈的兩個娘,一個七歲前的造孽養母,一個如今找回的高冷親母,都說沒娘的孩子像根草,他沒娘也就算了,顧小燈前後兩個娘也還是一根小草,不免心酸。

于是待得深夜,顧平瀚的小侍女又來叩門帶路時,張等晴主動跟上了。

他就希望顧小燈如願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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