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26章

此夜顧小燈沒回去和奉恩他們喝芋頭粥,蘇明雅讓他留下來過夜了。

他對此感到萬分震驚:“我……我怎麽能在蘇公子這裏住呢?”

“為什麽不能?”蘇明雅端起琉璃盞喝藥,飲茶似的淡定優雅,“你這麽纖細,竹院這麽大,稍微收拾一下便有你能住的。”

顧小燈撓了好一會兒腦袋,東拉西扯地說着各種不合适,蘇明雅通通回以妥當二字,看似輕柔,其實難以讓人拒絕。

顧小燈便也沒有堅持下去,最後乖順地任着蘇明雅的仆人帶他去洗漱捯饬,等他換上了尺寸剛好的寝衣出來,另外的仆人已經利落地收拾好了他過夜的偏房。

蘇明雅也洗漱完畢,穿着素白的單衣坐在書桌前,半散着頭發,左手腕口的兩串棕紅手鏈随着動作而顯露,正如顧小燈當初所說的,他連手筋都是好看的。

“小燈,你過來。”

顧小燈跷着崴腳便溜噠噠地過去了,蘇明雅輕拍身旁讓他坐近點,一旁的仆從呈了一個匣子上來,蘇明雅親手打開,裏面有二十五個小格,每格都由小蓋子封着,上刻花藥名稱,精致又好看。

顧小燈對藥物有些了解,見了這花藥匣便嘶了幾聲:“蘇公子,這是要做什麽啊?這些花藥都很貴很貴來着的。”

“再坐近些來。”蘇明雅輕咳着握了他的手腕過來,帶着他的手撫上藥匣,“這只是尋常物,你待會自己挑,用這些花藥随意地配個香包,明天若是要去上課,便把香包系在腰間。其他人見了,自然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便不敢再肆意欺淩你。”

顧小燈一怔,又聽他輕笑:“我原想給你的手腕上戴些蘇家的手鏈,如我手上戴的佛珠或花錢。只是你曾說過,不喜身上着配飾,扣手鎖頸過于拘束,那麽便系一個香包吧,這個你應當可以接受。”

兩人坐得近,蘇明雅身上的清苦氣味悠悠地萦繞過來,顧小燈耳朵發熱,眼眶酸脹,伸手輕撫他的脊背順氣,吸着鼻子小聲道:“蘇公子還記得我說過的啰嗦話啊?”

“不啰嗦。”蘇明雅将一個繡着蘇家家徽的青色香包送到他手上,溫和道:“選些你喜歡的花藥吧,小朋友。”

顧小燈鼻子都酸了:“我未必比蘇公子小……”

“我的生辰是正月二九,仲春之末,我知道我們同年,想來你的生辰當是比我靠後些,數月也是我年長。”蘇明雅輕輕拍他手背,“即便你生辰在我之前,在我眼中,心志小也是小,小燈就是小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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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小燈忍不住掉了眼淚,委屈勁咕嚕咕嚕往外冒,想到什麽便說什麽:“我也覺得我還小,豆芽菜小韭苗,成天想的不過就一日三餐兩課,兄弟朋友家人幾個,讀過的書容易忘,學過的技能容易生疏……我比顧家的幾位‘表手足’蠢笨得多,除了瑾玉四公子,和其他人說不上幾句。”

“顧家王爺和王妃是能人,帶得他們都是小大人,我是格格不入的,但我又想來到書院的話,有好幾十個同齡的少年,總有一些是真小孩吧?現在好了,有沒有真小子我不知道,但死變态是真不少啊!”

“還好蘇公子是清流淨土,我覺得不管怎麽樣,蘇公子都是超凡脫俗的。”顧小燈眼睛紅紅地看向他,“謝謝蘇公子還肯願意當我是小孩,除了你和瑾玉,怕是沒人這麽看我了。你們都是頂頂好的公子。”

蘇明雅聽到最後一句時的睫毛動了動,問:“你看待瑾玉如此特殊,他也待你特殊麽?”

顧小燈不住點頭。

“是怎麽特殊呢?”

“山卿這個名字就是他幫我取的。”

說者無意,聽者震驚不已。

“整個顧家大概只有他真心顧着我了。”有些話顧小燈憋了許久許久,這是不好向誰傾訴的,現在蘇明雅不僅庇護還接納他,他便是他的解語花、解憂草,是人美心善好大佬。

他低頭摸着花藥匣子倒苦水:“王爺自見我時就覺得我是個丢臉的東西,王妃娘娘待我五分和善五分瞧不上,二小姐覺得我無禮無狀,世子覺得我辱沒門楣,小公子那麽丁點大,都覺得我鄙陋粗俗。書院其他人呢,關雲霁大少爺最典型了,他覺得我拉低了顧家的底蘊,是髒到顧家的下等泥點子,是跑進顧家來揩油的……”

蘇明雅欣賞着他的黯然神傷,等他傾訴到無奈得有氣無力時,再适時接話:“比起書院衆人,你更在意顧家人對你的态度,是嗎?”

顧小燈有些局促地點頭:“嗯!”

“你若是想博得顧家人的關注,為何不模仿瑾玉呢?”蘇明雅像是發現了什麽好玩的,想到了一個可能讓顧瑾玉膈應非凡的游戲,“你的四表哥美姿容,這點你不比他差,他博學識,聰慧敏捷,文武雙全,你若能像他那樣,定能獲得顧家的認可,不必像到九分,三分也足矣了。”

出乎他意料的,顧小燈直接信服地點頭了,搭在花藥匣子上的手攥成個忿忿的小拳頭:“我也覺得,我要是能像瑾玉幾分,書院裏的其他人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随意地打我了!”

蘇明雅好笑地覺得他天真,同時不喜他對顧瑾玉如此肯定。

聽着就不舒服。

“只是我能從哪學他呢?”顧小燈搖搖腦袋,唉聲嘆氣,“而且每天的時間都擠得滿滿的,做自己都殊為不易,怎麽做別人哦?”

蘇明雅看了他片刻,看戲的興趣蓋過了心底的不快:“你現在傷了腳,不少武課應盡量避免,休課時到竹院來便可,現下你有不少時間了。”

顧小燈眼睛一亮,他垂眸看着這燈下美人,星目灼比燈花,心中微微一動,有一念一閃而過。

哪怕不為了什麽,只是單純把顧小燈放在身邊賞玩,似乎就是一樁不錯的趣事。

而世間的美事,往往就是從趣事脫胎而來,進化成型。

*

顧小燈在竹院裏安心地睡了一夜,渾然不知道有人因他終夜輾轉。

翌日早晨,他腰間系着花藥香包,在書童的攙扶下拖着腿邁出竹院。

因着昨天中午讓看不見的三五個變态欺負,他的腳腫得厲害了些,蹦十步就想歇一步,蘇明雅今早起來便看出他因忍着痛楚而臉色不好,用上好的傷藥和止疼藥給他用上,顧小燈雖知道藥效無用,心裏卻因此而暖烘烘了許多。

藥止不了痛,但開心能。

他笑眯眯地邊蹦邊和蘇明雅同路說笑,剛蹦出竹院不久,就在路上偶遇了結伴走過的學子,每個人看見他的表情都不大好看,但又不得不向蘇明雅低頭行禮打招呼,一個個笑容勉強。

顧小燈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麽叫“狗仗人勢”,雖然這詞不大好,但他眼下找不到第二個更恰當的成語來形容他的感受了,又滑稽又無奈。

好在他總能另辟蹊徑地開導自己,他成功仗了蘇明雅的勢,這感受最多就該是一個字:爽!

若是遵循顧瑾玉的叮囑,無奈之下跑去請關雲霁相助,關大鵝大抵能看在顧瑾玉的面子上罩他,但必定會對他各種冷嘲熱諷。

哪裏能像現在這麽舒爽,既能和病美人親近,又能看其他人吃癟。

嗷嗷。

他就帶着這麽一張眉飛色舞的開心臉見到了葛東晨。

今天也不知怎的,學堂裏的人都一大早就趕來了。竹院因離學堂最近最方便,蘇明雅便總是慢悠悠地踩點到學堂,但今天他為了陪他提早出發了,誰知提早了那麽多,趕到學堂時竟然仍舊是最後一個……最後一對到達的。

并且葛東晨還莫名其妙地坐在他那最後一排的座位上,姿态散漫地支着肘看窗外。

顧小燈還是被蘇明雅提醒才發現自己的位置被鸠占鵲巢了:“小燈,東晨找你。”

“啊?”顧小燈一路大多數都在看蘇明雅,聞言扭頭,正和葛東晨隔窗對視。

葛東晨和往常沒什麽區別,依舊疏朗地笑着,但隔着幾步遠,顧小燈還是感覺到了他身上的濃濃不悅。

顧小燈蹦過去,對他左看右看:“葛公子?你怎麽在我這裏坐着?”

人前他就不叫“東晨哥”,以免無狀。

葛東晨掃了他首尾,眼神停在他腰間的蘇家香包上,似笑非笑地起了身,身形拖出的影子幾乎把顧小燈籠罩完畢。

“沒事,就是覺得最後一排別有風光。”葛東晨彎着眼睛看向蘇明雅,“你說是嗎,明雅?”

蘇明雅微微一笑:“不錯,風光很好。”

盛夏的大清晨,顧小燈莫名在此時感到一股寒意,茫然地搓搓胳膊,不明白這兩位大少爺怎麽臉上都挂着笑,實則好似在吵架。

他正絞盡腦汁地思考,身後又傳來關大少那一慣的愠怒語氣:“風景再好不也是最後一排?東晨,走了,你又不是這裏的!”

顧小燈扭頭去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關雲霁,被他死死狠狠地盯了一眼,這關大少爺又是一副眼下微青的熬夜德性,脾氣越發不好了。

于是他索性不跟關雲霁打招呼了,免得觸他黴頭。

關雲霁停在他近處片刻,見無聲又被無視,更加暴躁了,大踏步越過顧小燈,氣沖沖地閃去了前門,差點把顧小燈撞個趔趄。

蘇明雅伸手扶了顧小燈一把,還輕拍他肩頭和煦地叮囑:“你左腳不便,上午且忍忍,下午再回竹院去。”

顧小燈隐約感覺到蘇明雅這是在當衆給他撐腰,忙點頭應了好。

只是這聲好剛落下,葛東晨身上氣壓驟低,也似關雲霁那般,衣袂生風地走了。

顧小燈一頭霧水:“??”

他撓撓頭,不知道向來好脾氣的東晨哥怎麽生氣了,想了想,只覺得是被關大鵝帶壞的。

莫名歸莫名,顧小燈仍舊忍着疼聽課,只是今天不如以往能專注心神,他總忍不住望向前排的蘇明雅,最後提筆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記錄。

“天銘十三年,六月初一,我宿竹院,攀附天上仙、世間畫,因無恥、無能而得快樂、快意。”

“公子蘇明雅,如白月皎皎,如清風徐徐,與我同歲,與我雲泥之別。”

*

顧小燈的腳廢得超過半個月,蘇明雅以竹院離學堂最近為由,在六月初四那天讓顧小燈直接到竹院來住,以免因其他各種意外而加重傷勢。

顧小燈拒絕不到一刻鐘,就被蘇明雅的仆從背起來不由分說地帶去竹院了。

奉恩也不挽留,只在身後端端正正地說:“表公子,那奴等您腳傷康複後再去接您。”

顧小燈打破腦袋也沒想到他竟能“因禍得福”,竟然能因為各種奇妙事件催發出“與蘇明雅同居”的絕妙好事。

他不知道自己做夢會不會笑出聲來,但他剛搬進竹院的初四那天,他在海月水母下小憩,而後在蘇明雅悠悠的簫聲中醒來,他覺得那現世不像現實,真像如夢似幻。

他和蘇明雅說上許許多多的話,大多數時候總是他在一旁話痨,蘇明雅應答幾句,從不敷衍,總是欣然輕笑。

顧小燈起初問過許多次:“蘇公子,我就這麽占到你眼皮子底下的地方了,你真的不覺得我擾民、麻煩嗎?”

蘇明雅總說不會:“小朋友不擾民,也沒有給我帶來麻煩,相反,給我帶來了諸多趣味。”

顧小燈每次聽到他稱呼自己“小朋友”時,心裏都像被撥了心弦,蘇明雅風輕雲淡地一笑,他的心弦就噼裏啪啦成爆竹,一根心弦咔咔響出大合奏的效果。

顧小燈的腳漸好,邊界也漸模糊,逐步靠近蘇明雅,不止話痨屬性一覽無餘,壓抑許久的黏人屬性也大爆發。

六月十三這天傍晚,蘇明雅在窗前作畫,畫的是殘陽如血,竹林如濤,飛鳥銜蟬。

顧小燈蹲守在他身邊巴巴地看,不時搭把手地調個顏料,磨個硯臺,眼裏的光芒快要具現化,化成星子灑在畫上添彩。

蘇明雅以往作畫聚精會神,這次罕見地屢屢分心,畫筆勾着畫紙,剩一點顏色時便去點顧小燈的手背,顧小燈也不惱,畫筆來時只淘氣地翻翻手:“畫手心裏好還是手背好呢?”

都好,都畫上了。

畫作完時,蘇明雅輕輕握了顧小燈的手來,挽起他袖口,從手背筆走龍蛇地畫到手腕,一筆而已,一筆便勾勒出一枝落花。

他垂眸專注地畫完,顧小燈初見時送的落花他沒接上,現在他便收到了。

畫完心神一松,他低頭咳嗽,顧小燈趕忙挨近過來熟門熟路地順着他的穴位,揉得太專注,等蘇明雅停止咳嗽,拉過他的手來看時,那枝落花已經因顧小燈的毛手毛腳而化開了。

但顧小燈還是捧着自己的手大誇特誇:“蘇公子畫得真好!以後你要是當畫家,必定一畫千金!”

蘇明雅笑笑:“我怎會去做畫師,娛情而已,不值當真。”

顧小燈由這話想到顧瑾玉,顧瑾玉是當真喜歡畫畫,但天賦不像蘇明雅這般絕倫,加之顧家大抵将風雅之技歸入玩物喪志,他便棄了。

也不知道顧瑾玉此時出了禁閉室沒有。

正怔忡想着,蘇明雅問他:“小燈,若是給你選擇,你以後想做什麽?”

“賣貨郎”這個詞在顧小燈的腦子裏一閃而過,他差點脫口而出,又怕自己俗氣的志氣逗笑蘇明雅,便扭扭捏捏地說了第二個理想:“做個醫師吧,不敢說救死,扶傷總還是可以的。”

“醫師……”蘇明雅失笑,“我記事起最不喜歡見到的人便是醫師。”

顧小燈頓時感到抱歉,對病弱之人來說,見醫師的時間怕是比見家裏人還長,自己口無遮攔的,觸到病美人的傷心記憶了,便讷讷道:“對不起,蘇公子現在也不喜歡嗎?”

“現在麽,尚可。”蘇明雅微笑着閑話幾句,“我五歲時,府上的醫師斷言我活不過七歲,待我七歲時,宮中的禦醫又斷言我熬不過十歲。”

顧小燈眉頭直跳:“那都是庸醫。”

“今年我生辰時,家中又請來了據說醫術十分高超的江湖神醫,診我脈象斷言,我活不過十七歲。府上又請了所謂的高人,那位則是說我命數不短,甚至是有福之人。”蘇明雅輕笑,“左右我都不信。”

顧小燈情急之下握住了他的手掌:“信高人!你一定能好好的,平安又健康地過着最舒服開心的日子,想吹簫時就能盡情吹,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蘇明雅又輕咳起來,急得顧小燈團團轉,他只是輕咳着撫過他發頂:“想做醫師,你們家私塾可不教這個,你怎麽做呢?”

“現在無處學,以後沒準就有處學了。”顧小燈貼貼蘇明雅的掌心,“我會學得紮紮實實,帶着真本事來療愈蘇公子。”

蘇明雅笑起來,總是難以焐熱的手從顧小燈發頂撫到臉上,愛撫愛寵那般親昵地摩挲:“你還不如先學瑾玉,怕是更早有成效。”

“我有啊。”顧小燈笑起來,他左臉有個梨渦,右臉沒有,此時梨渦孤零零地單邊顯現,蘇明雅垂眸看着,覺得應該把那梨渦捂在掌心裏,但還是像晾着畫一樣晾着了。

顧小燈歪着腦袋貼着他的手,笑着閉上眼:“不想不學不知道,原來他就清清楚楚地在我腦子裏,給我點時間,我能模仿得很細致的。”

他醞釀了一會,笑意拉扯成皮笑肉不笑的微笑弧度,繼而睜開眼睛,斂目凝神,神情又冷又倦,唇角似笑非笑,冷漠與蔑視呼之欲出,一瞬之間就把顧瑾玉那副标準表情摳到了自己臉上來。

蘇明雅沒有想到他學得這般像,像得他被燙到手一樣毫不猶豫地松開手。

方才還可愛可憐的臉一下子變得可厭可憎起來。事實如此證明,不管多好看的臉,套上顧瑾玉的表情之後都會變得如此膈應,顧瑾玉的靈魂是不淨的。

“蘇公子你看,我像吧?”顧小燈調整回自己的表情,笑着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他的舉止動作我也能模仿出來,但那都是表面的,瑾玉的聰明和才能是我這輩子都難以望其項背的啦。”

“……”

學得很好,下次別學了。

但蘇明雅到底沒說,而是帶着難以言喻的莫名攀比輕問:“那你能模仿我麽?”

顧小燈張大嘴,顯然是要笑着說個“能”字,但他自己愣是扭轉過來,故作認真地搖頭,改口道:“現在還不能,我還得多多看看蘇公子,遠着看,近着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時看日看月看年看,如此盯着看、瞪着看,也許哪天我才能模仿出來。”

蘇明雅被那反複的“看”字、以及顧小燈反複的看而心神一動。

顧小燈是笨拙的,又是狡黠的,不可否認,他非常有趣,特別好玩。

蘇明雅低頭,視線與他齊平,語氣裏帶着自己未能察覺到的寵溺:“嗯,那你看個夠。”

顧小燈與他近距離地對視,眨眨眼看了他半晌,而後捧心作被射中狀。

*

顧小燈系上花藥香包後,果真再沒有人欺負他,不止那等卑鄙的套頭欺淩不再有,就連以往明面上總會流傳的閑言碎語也沒有了,盡管其他人看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複雜,但他的确安全了。

只是就如蘇明雅答應庇護他時所說的,他來做他唯一的朋友,顧小燈便真的只有病美人一個朋友了。

旁人暫且不提,葛東晨和關雲霁也疏遠他,前者不像以前那般殷勤熱乎,更多的時候都是帶着似笑非笑的薄怒神色看着他,關雲霁則老樣子,一臉欠了他八百萬的臭臉模樣。

顧小燈始終不明白這兩位在和他怄氣什麽。

怎麽了嘛,兩個臭臉小哥。

當日共飲青梅酒的情分嘩啦啦的,好似不再漲潮的退潮。

顧小燈百思不得其解,心裏又感到惋惜,想到了他也不憋着,回來就和蘇明雅巴拉巴拉地比手比腳。

蘇明雅聽着只笑,伸手撫上他後頸,微涼的指尖輕輕點着他那消退些許的牙印:“無妨,他們不理你,不是有我麽?今夜我陪你喝青梅酒。”

顧小燈把腦袋搖成撥浪鼓:“哮症是不能喝酒的!”

“小朋友能喝,小朋友想喝。”蘇明雅輕輕按住他的腦袋,手動停止撥浪鼓,“我不飲,我陪着你即可。”

“可是我會醉。”

“我不會,正好照看你。”

顧小燈原先沒想喝酒,如此幾句話下來,又是動容又是憐惜,他覺得蘇明雅大抵是不能喝酒心有缺憾,便想見他醉倒的模樣,于是答應了下來。

是夜他與蘇明雅的奇妙酒桌便搭起來了,他捧着杯盞一小口一小口地飲啜,蘇明雅則是端着藥盞喝水似地喝藥,其奇妙程度,遠超和葛關的共飲之夜。

顧小燈越想越奇妙,和蘇明雅碰杯盞,還沒說話就自己把自己逗得直笑,将醉未醉,如夢如醉。

醺醺然時,卻有仆從在門外向蘇明雅禀報:“公子,顧家四公子來拜訪您。”

顧小燈迷離的腦海中陡然一片清明,連日來跟着蘇明雅熏陶出的涵養消失得無影無蹤,也忘了還沒有徹底痊愈的腳,只知道放下杯盞蹦起來,噠噠噠就往門外跑。

今天是十六,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他來不及擡頭看一眼,不知月圓缺,但知月光滿。

顧瑾玉站在庭中花藤架下,肩上鋪滿月華,眼睛幽幽的像點了鬼火。

顧小燈跳下臺階,欣喜若狂地喊他:“森卿!”

他跑不出直線,但他的心是直的。

他橫沖直撞似地蹦到顧瑾玉跟前去,下意識就想撲上去抱住這個出獄的好兄弟,誰知顧瑾玉後退一步,伸手摁住了他肩膀。

“昂?”顧小燈氣喘籲籲地擡頭看他,大約是幾分醉意迫使腦子不甚清醒,身體卻是誠實領先,眼淚嘩嘩直流。

顧瑾玉什麽也沒說,但顧小燈能感覺到他也在生氣。

他遲鈍地反應過來,心想是嘞是嘞,顧瑾玉是會生氣,畢竟他幾次叮囑他離蘇明雅遠一點,可是那是蘇公子,他初見就心心念念的病美人,那麽溫柔清貴的病美人。

顧小燈攥攥兩個拳頭,給自己打氣,好兄弟不喜歡他的心上人,這很難辦,但努努力總能好辦的。

他正要說話,顧瑾玉聲音低啞地開口了:“顧小燈,祝彌說你跟了蘇明雅,書院衆人又說你是模仿我的學人精。你到底跟哪邊的?”

顧小燈迷茫住了:“啊?”

他的腦子轉不過來,納悶地想自己也沒在學堂裏做出學顧瑾玉的模樣啊,與此同時他那小腦袋瓜閃過很奇妙的一句話: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

顧瑾玉好像在問他是要缺胳膊斷腿還是要赤露裸奔。

咿,太奇妙了。

顧瑾玉抓着他肩膀的手逐漸用力,末了低沉沉地說道:“我不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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