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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顧小燈堅持着活動了一上午,停停做做,冒了幾回淋漓汗,不時擦擦汗,關雲霁他們何時走的他也沒有注意到,休息的間隙裏想着一些無關輕重的虛幻小事。
過去的這幾年裏,顧小燈會不時地做些怪夢,夢見自己或是變成各種幼獸,比如兔子小狗;或是變成各種物件,比如一根糖葫蘆,一盤沒切好的整片酥肉。變來變去,無非就是在夢裏被吃掉了。
倘若夢見自己是物件那倒還好,那就不知痛楚,要是夢見自己是動物,勢必會在模糊裏感受到自己作為活物而被一點點撕咬吞吃的感覺。
像昨夜夢見被一匹白狼啃噬,中途他想象得到自己的兔子皮肉在狼齒間嚼碎的觸感,自己的兔子鮮血又是怎樣滾燙地流淌進白狼的喉管之間。
夢裏是有些瘆人的。只不過顧小燈向來棄“暗”投“明”,夢魇另當別論,現世才是真實,經常一夢醒來就健忘地遺忘了夢裏的陰暗。
酣暢淋漓地錘煉到晌午時分,顧小燈滿足地伸着懶腰,仔仔細細地給自己身上的各個穴位摁了幾遍,自己治自己,感覺把身上的病氣驅逐了大半。
他高高興興地拍拍衣角回學子院去,只是穿過回廊時,隐約聽見了微弱的啜泣,他皺皺眉便随着聲音的來源悄悄走去了——他是習慣噠噠噠走路的,怎樣像只耗子似的走路,還是顧瑾玉身體力行地示範給他看的。
啜泣聲的來源是長廊外的低矮花壇裏,人影掩蓋在了重重花草下,顧小燈挽起袖子輕飄飄地跳下長廊,春雨不大,他在地上摸了幾塊石頭冒雨過去:“誰在花草裏?”
花壇裏傳出了動靜,顧小燈掂了掂手裏的石頭,擡腿踩上花壇,踮腳一俯視,看到了不遠處有三個人影,兩個大的摁着個小的,為首的擡起頭來,是張顧小燈熟悉的面孔。
那人是也坐在第一排,但位置最靠右的武官之子,兩年前才進的私塾,名叫岳遜志。他和顧小燈同歲,筋骨強健,乃是皇太女母族的親人,其岳氏是近十年的後起之秀,雖然根基不穩,但皇太女逐漸掌權之後,整個岳氏都跟着水漲船高。
顧小燈起初對他印象尚可,不為別的,這岳遜志和葛東晨交情不錯,顧小燈實屬“晨屋及烏”,以為這姓岳的和葛東晨類似,都是爽朗快闊、沒什麽架子的率直武人……即便顧瑾玉起初提醒過他這貨不是好貨,他也覺得應當不是多壞的人。
結果岳遜志進私塾的一個多月後,在某天旬假蓄意偷襲了他。
這厮力氣不小,顧小燈真掙紮起來也橫沖直撞,不慎之下,顧小燈摔了個囫囵,左小臂磕在一塊帶有棱角的石頭上,血很快染紅了素白的學子服。
當時傷口不大但略有些深,顧小燈花了好一陣子才完全愈合,這岳遜志也受了懲戒,手臂都被人打折了,但依然能吊着手繼續待在私塾。
再後來,顧小燈聽聞了岳遜志的一些八卦私事,着實刷新了他對人的認知,從此對此人繞道而走。也正是因為這混蛋玩意,他愈發凜然地感受到了當初欺淩他的人存的是什麽髒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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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看見岳遜志,顧小燈直覺不好,料想這死變态肯定是在欺負人,擡腿就走進了花壇:“我聽見哭聲了,是誰在哭?”
岳遜志看着他出神,還沒反應過來似的,底下倒是冒出一把不成調的稚嫩哭腔:“是我!蘇小鳶!”
顧小燈聽了便倒抽一口冷氣,動動腳尖,箭步上前去迅猛地給了岳遜志一腳。
岳遜志不設防地被踹歪,身邊的同伴大抵并不十分樂意參與這等龌龊欺淩,順勢趕緊也松了手,甚至因為害怕被顧小燈向蘇明雅告狀,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是“被逼”的。
蘇小鳶便像只豹子似地掀開花草竄起來,閃電似地跑到了顧小燈身後,邊大哭邊大聲控訴:“他扒我衣服!還頂、頂我大腿!”
岳遜志拍着肩膀要爬起來,顧小燈氣得牙根癢癢,眼疾手快地上前用力再踹,一靴子花泥落葉,直接招呼在了岳遜志那張俊秀的臉上:“你這混賬羔子!”
岳遜志被迎面踹了一腳,差點後仰着倒進了花草裏,卻帶着一臉泥嗤笑,看起來竟是心情不錯:“顧山卿,好久不見啊,你就是這麽和同窗打招呼的嗎?不錯,夠帶勁,我不讨厭。”
顧小燈一聽這貨的笑聲就覺脊背發麻,轉身抓住蘇小鳶就要撤,豈料身後的岳遜志絲毫沒有一點貴公子的架勢,直接撐着花泥爬過來抓住他一只腳,攥的力氣極大。
“顧山卿,我把話撂這了,你最好祈禱那邊能一直保你……”
顧小燈才不管他說的什麽鬼話,擡起另一腳啊噠一聲又給他那張臭臉一踹,随即馬上拉扯着蘇小鳶狂奔:“跑跑跑!他是個死變态!”
身後岳遜志的笑聲卻陰魂不散似的盤旋在他們頭頂:“你們兩個都祈禱着吧,最好永遠有人罩着,否則我遲早至少玩壞一個。”
顧小燈汗毛直立,頭也不回地帶着人跑,幸好蘇小鳶屬兔子似的,沒軟了腿腳,啊啊亂叫地跟着他飛奔。
顧小燈一口氣帶着人跑回了自己的屋舍,不一會兒蘇小鳶緩過神來,擦着眼淚不住向他道謝:“顧賢兄,謝謝你,謝謝你,要不是你出手相救,我現在不知道什麽樣了!”
顧小燈看他這狼狽模樣,簡直就像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嗳了一聲便摸摸他的頭:“那家夥是個王八蛋,有權有勢有大人,惹不起就躲好了,以後見到他趕緊腳底抹油。”
蘇小鳶鹌鹑似地猛點頭,奉恩拿着毛巾來給他擦身上沾到的泥葉,他便疊聲道謝。
顧小燈歪着腦袋看了他一會,有些納悶:“你真是蘇家的人嗎?你似乎不太像啊。”
蘇小鳶漲紅了臉,捧着手裏的杯子楚楚可憐地看着他,結結巴巴地把自己的身份說了個幹淨。一句話概括,便是蘇家莊園裏的一個遠親,主家見他資質不錯,四年前就調他到主家去教養,今年送進廣澤書院來讀個一年,學成便可回蘇家另做他用。
顧小燈好奇地打量了他半晌:“你在學堂的位置不會是最後一排吧?”
蘇小鳶點點頭,不時對着他的臉瞧:“是的!就在顧賢兄你左邊。”
顧小燈摸摸下巴,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了:“聽你這麽說,你的處境和我以前很像。我最開始的時候也是被人欺負,直到跑去找你小叔叔幫忙才好了一些。所以你進書院來,去見過你那小叔叔了嗎?他昨天就回到竹院了,會在這邊住三天的。”
“沒有。”蘇小鳶膽怯了起來,“在主家的時候遠遠見過他一次,他氣場很強,很難以靠近的樣子。”
“有嗎?”顧小燈納悶,心想他那位病美人在權貴子弟當中,可是待人最頂頂溫柔的了。
蘇小鳶篤定地點頭,茫然又害怕地問他:“像剛才那樣的壞人,學院裏還有嗎?”
“有的。”顧小燈又拍拍他腦瓜子,想了一圈學堂裏的人,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他,需要警戒的事情也說得明白,望他多點警覺性。
反正別像他,至今仍然不知道當年在燭夢樓輕薄他的兩個死變态是誰。
蘇小鳶認真地聽着他說話,攥着倆小拳頭,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也有一份初生牛犢的倔強。
顧小燈揉揉後頸,看着他笑起來:“你不用怕,既然你就坐我左邊,我留個心眼看着你,你可以先和我做朋友,要是有人想欺負你,我好說歹說能給你擋擋。”
蘇小鳶紅着眼圈和小臉,瞅了他半天,又磕磕巴巴地謝起他來:“您真是人美心善,對不起,我原先還對顧賢兄你有幾分偏見,我真是……真是該死啊!”
顧小燈不住笑,用腳指頭想也能猜得到蘇小鳶口中的偏見是從哪來的,他也不想問外人口中的他的形象,大手一揮直接讓蘇小鳶午飯在他這裏吃。
正巧他犯交友瘾了,處個小朋友是件開心的事。
今天撿到個小可憐,就像撿到了翻版的過去的自己,善待自己是必須的。
蘇小鳶起初還有些拘謹,架不住顧小燈話痨,吃完飯很快打消了芥蒂,挪着凳子湊到他身邊去,一邊他講話,一邊不住看他。
看着看着竟然流口水了。
顧小燈還以為他生病了,認真地把了他的脈象,最後确診是花癡病。
他還詫異地摸摸自己的臉:“你的審美是我這一類的嗎?其實書院裏還有好些長得頂頂好看的。”
“這、這,您漂亮得很客觀的,我覺得再見不到第二個讓我流口水的了。”蘇小鳶耳朵通紅地擦擦下巴,趕忙轉了話題,“您會醫術嗎?”
“會啊,叫我山卿哥或者小燈哥就可以了。”顧小燈開心又自得地笑起來,心道再過不久,他便能治好人生中最重要的病人之一了。
而此時,顧小燈心裏記挂着的那位病美人正在竹院安靜地獨坐。
蘇明雅聽着仆從彙報的今日新事,右手輕轉着左手上的佛珠和花錢,對岳遜志不太在意,只是語氣平靜地問:“他見到蘇小鳶,沒有任何芥蒂麽?”
仆從知道這位主子是什麽意思。
無非就是希望顧山卿給點反應,比如拈酸吃醋,比如大發雷霆,最終結果是主動噔噔噔跑到竹院來,撒氣也好,撒嬌更好,總之是繼續匍匐在他腳下,好令他得以俯視他的美麗,繼續賞玩他的身體性靈。
但是……
仆從只能小心翼翼地應答:“以山卿公子的腦子,見了蘇小鳶之後,大概什麽也不會聯想到。您若是不點撥,他也許什麽都不明白。”
蘇明雅輕笑:“他通透得很,揣着明白,無視而已。”
仆從心裏叫苦,知道這反應是又生氣了。
自去年開始,這位大少爺便開始不時動氣,一來是因着他身體日漸好轉,蘇家逐漸對他委以重任而帶來的壓力;二來,他大約是接受不了,或者不肯接受,自己能被個下等人的一喜一怒而牽動心神,以至于牽動到罔顧其他一切的事實。
畢竟他最初不過是拿他當個物件賞玩,或為鬥氣,或為報複。
怎能發展成現在這般模樣,為個物件,輾轉反側足足一個月。
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
傍晚時分,顧小燈送走蘇小鳶,把他送回了屋舍,記住了兩人兩屋之間的距離。等他輕快地回來之時,就看見自己屋門前站了一個英俊的小青年。
小青年站在屋檐下,仰着臉看從飛檐間垂落下來的水珠,無意識地微微皺着眉,一臉想藏但是藏不住的苦惱。
畢竟他那雙獨特眼睛一沾了水便容易變綠。
顧小燈有一陣子沒見到他了,便撐着傘三步并兩步地上前去。
“東晨哥!好久不見,你怎麽有空過來?”
葛東晨睫毛一動,低頭看過來,臉上便慢慢浮現了笑意。
四年前顧小燈剛跟蘇明雅“當朋友”的那段時間,葛東晨對他有過一陣子的怄氣,不過沒多久,他就又像從前一樣和善了。
葛東晨總是見他便好脾氣地笑,不時主動過來聊聊天,解解悶……偶爾也喝喝小酒。
顧小燈的朋友少之又少,雖然他始終不怎麽主動靠近葛東晨,但心裏對這位“救命恩人”的好感始終存在着。想當初在燭夢樓遇到兩個死變态,當夜葛東晨背他回來,還是他第一個提點他“生存之道”的。
“今早剛從軍營回來。”葛東晨低頭朝顧小燈笑笑,“下個月書院開始上課,我提前回來躲躲軍務。睡了一上午懶覺,下午想着出來會會朋友,走着走着,就到小燈你這裏來了。”
顧小燈近距離地看了看葛東晨的臉,或許是因為他身上有一半南境異族的血統原因,這幾年五官越發深邃,簡直成了英俊潇灑四個字的代名詞。
顧小燈還覺得要不是他時常爽朗地笑着,那五官便深邃到近乎邪魅了。
“眼睛有點綠了。”他指着自己眼睛小聲道,“你快進屋吧,淋雨了可就了不得了!”
葛東晨便眯着眼睛跟在他身後,猶如一只笑眯眯的大鱷魚。
還沒坐下,他就狀若無意地笑着問:“姓岳的又找你麻煩了?”
“嗬!你從哪聽的啊?”顧小燈瞪圓眼,倒了杯熱姜茶給他,“快喝一杯驅驅寒吧。”
葛東晨接過,粗糙的指腹缱绻地摸了一圈杯沿,摸小情人似的,笑着繼續追問:“沒被他欺負吧?”
顧小燈坐在椅子上,兩只腳翹起來搭在椅腿的凸出花紋上,先嚴肅地勸勸他:“東晨哥,你可別再和他打架哦。”
兩年前顧小燈因岳遜志磕傷了左臂後,葛東晨便驟然和岳遜志交惡,私下在軍營以比武的由頭打得兇狠,歇了大半月才回書院來。在顧小燈這看來,屬于殺敵一萬,自損五千,就沒那必要。
何況……若不是因為那次沖突流血,顧小燈也沒有契機拿自己的血做實驗去。
萬事有好有壞,正如邪不壓正,暗不勝明。顧小燈對那次受傷沒多大陰影,反倒有股禍福相倚的豁達态度。
葛東晨笑眯眯地應好,很受用的樣子。
顧小燈心想他實在是個講義氣的人,便把蘇小鳶的處境講了出來,帶着股對類似自己的人的憐惜憐愛道:“他可憐兮兮的,我就怕他被那死變态盯上。”
葛東晨笑了笑,注意點在稱謂上:“那厮不配稱為死變态,你不如罵他別的?”
他心想,姓岳的就一鑽出來的色欲熏心的爛叼毛,手段就那樣,論變态哪裏比得過他,也配跟他搶這稱呼?
“死變态”這稱呼——可是他葛東晨在顧小燈這兒的專屬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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