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40章

天銘十七年的最後一個冬夜,葛家裏裏外外布滿了新女帝的禦林軍,重重軍潮之內,只有少數的幾塊清靜地。

葛東晨獨自坐在一處葛家內院的玉階上,躲開了監視,沒躲開大雪紛飛,也不知道他坐了多久,大雪薄被一樣把他覆了起來。

他左手蓋着右手,右手裏撚着一小束歸攏的柔順發絲。

天地大寒,唯有指間的發絲是灼熱的,蓋因發絲的主人是熱活的,是一縷長洛為數不多的活氣。

這縷斷發握在手裏已經有足足的二十二天。

手握斷發的前十天裏,葛東晨晝夜不休反反複複地回想,他是怎麽看着那縷活氣消失在眼前的。

想得多了便不由自主地反複做美夢和噩夢。

美夢裏他成了顧瑾玉,占有了顧小燈的初吻,又成了蘇明雅,享有了顧小燈的四年光陰。噩夢裏他是葛東晨,卑劣龌龊地趁人之危,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沾着顧小燈的體溫,親吻又摩挲,抵足而進出。

醒來了,惶然于自己的私欲,又茫然于自己的悲恸。

他不敢再照鏡子,不敢再見任何能倒映的東西——他不明白為何自顧小燈落水,他的雙眼就始終保持着怪異的碧綠色。

他的雙眼好像恢複不回黑色了。

顧小燈落水後的第十天,他問葛家的醫師為什麽會這樣,醫師卻說:“少将軍,只要您不流淚了,眼睛就不會變回碧色的啊。”

葛東晨胡亂摸自己的眉眼,心想,所以我一直在流淚嗎?

是因為愚蠢的生父跟錯主子,眼看着一敗塗地,東山難起的憤怒和不甘嗎?

還是因為可憐的生母屢屢無望于返回故鄉,将悲痛傳遞到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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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葛東晨想着血脈相連的,拖着他反複進泥沼的人們,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騎馬趕到了長洛的護城河。

他無視了皇宮中不停催促的急信,沒有把手頭的将兵用于圍宮,而是把所有能掌控的兵力都安排到了滿城的水源邊上。他趕到最湍急的水域,望着那翻湧的水面,嘴巴不受控制地追問葛家的将兵——“河水裏有沒有人浮出來?”

将兵回答他:“回少将軍,日日下水尋人,都是沒有。”

葛東晨應了一聲,随即看到眼前的士兵神情怪異,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水面,看到了一雙幽幽不成人樣的碧綠色眼睛。

他這才知道,自己在無知無覺地滴着眼淚。

簡簡單單的,因為顧小燈消失了。

葛東晨恍惚地想,消失意味着什麽,意味着再沒有一個溫熱明媚的小美人,能容他滿足心底那些上不得臺面的渴欲。

但只為色欲,不該沉湎至此。

葛東晨又惶惑地想,顧小燈如果還在,如果他們關系依舊,他能擁有怎樣的歲月。

會有人真心地同他把盞笑談,會有人用一雙單純熾烈的眼睛殷殷關切地凝視着他,他會獲得誇贊與欣賞,鼓勵與憐愛。

他擁有一個只要一想起來,就能感到莫名安心、莫名欣然的溫柔鄉。

直到此時,葛東晨才悚然地驚覺,他渴望顧小燈的感覺,就像他父親渴望他母親一樣。

他生父強行禁锢了生母半生,得來她半生的哀怨和憎惡。

他似乎是害怕着像生父一樣不堪,害怕像他那樣只能得到所愛的厭恨,于是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暗中的窺伺和舔舐。

他像一條興奮又害怕的野狗,充滿惡意因子,不敢正面對顧小燈說幾句真話,彎彎繞繞虛虛實實地哄騙玩弄他,只敢在顧小燈無知覺的時候瘋狂舔舐他。

他明明這樣貪戀着顧小燈。

這樣下流地喜歡着顧小燈。

這樣變态地愛着他。

忽有寒風卷着雪花撲面而來,葛東晨像個僵直的木頭人一樣擡起頭,看見在這除夕之夜,不請自來的非人非鬼的顧瑾玉。

顧瑾玉還不是一個人來,他手裏拖着一個人,扔石子一樣扔到了他面前。葛東晨遲鈍地先把那束發絲小心塞進懷裏,對這會面隐有心理準備,他覺得他和顧瑾玉有許多相似處。

“顧森卿。”

顧瑾玉剛要提起的刀尖因葛東晨的嘶啞聲音停滞。

“小燈醉酒醉到六分時,會這樣嘀咕你的小名。”葛東晨小幅度地活動着凍僵的手,“我一聽到這個名字,就知道他的山卿之名是怎麽來的了。顧瑾玉,你怎麽比我還陰暗,我貪戀他的身體,你貪圖掌住顧小燈的人生。”

葛東晨說話間伸手把摔到階下的人扳過正面來,看清了是暈死過去的關雲霁。

他頓了頓,探過關雲霁的鼻息,擡眼看向顧瑾玉,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要替小燈索命,往我心脈來,我下去見小燈時,好歹不會破相。”

顧瑾玉欲再提的刀尖又凝滞住了,他嘔過了血,自以為恢複了冷靜,便平靜地與葛東晨碧綠色的異常眼睛對視,偏執地陳述事實:“小燈不在下面。那天晚上,你們把他怎麽了,現在把他藏哪了?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否則關家和雲霁的下場,就是你一族和你的後果。”

葛東晨先問了他:“東城門全是你的兵,你圍住了白湧山,是嗎?那口池塘,你撈出顧小燈沒有?有沒有?”

顧瑾玉手裏的刀顫栗起來:“他不可能在水裏。”

“那就是沒有了……”葛東晨的眼睛更綠了,“那他會在哪呢,池塘不過那麽大,長洛水源到處有人把守,他去了什麽地方,現在冷不冷,還哭不哭……”

不等顧瑾玉發瘋,葛東晨就先魔怔地喃喃那一天晚上的情形,每一厘細節都刻骨地牢記着,從他自蘇明雅手裏接過顧小燈,怎樣抱,怎樣吻,怎樣看,怎樣追,再到怎麽跳進池裏撈,記憶歷歷在目,絕望也就纖毫畢現。

顧瑾玉也陷入了魔怔:“蘇明雅把他送出去的?他知道是蘇明雅将他送出去的?”

“知道。”葛東晨的雙眼綠得驚人,“他什麽都知道。知道我趁他昏迷時的動作,知道蘇明雅拱手把他送出去了,也知道你的欺騙。”

顧瑾玉安靜了一瞬,後知後覺地屏住呼吸:“我的欺騙……”

“他有個哥叫張等晴,是吧。”葛東晨垂着兩手笑不出來,“當年他一進顧家,我就着人查探他的來歷,他的父兄和江湖上的神醫谷有親傳關系,神醫谷和千機樓敵對,那個張等晴帶着他進顧家避難,沒過多久人就不見了,剩小燈一個人在顧家。張等晴的消失,和你顧瑾玉有直接關系,不是嗎?”

“他逃跑的時候,掉進水裏的時候,一定帶着對我們所有人的恨意,高鳴乾,我,雲霁,蘇明雅,還有……你。”

“恨意如果有濃淡,他恨得最濃的也許不是蘇明雅,而是你顧瑾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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