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43章

顧瑾玉被簇擁着趕到皇宮時,新帝高鳴世結束了對一衆新貴老權的安撫,正在天澤宮等着料理顧瑾玉這最後一個刺頭。

三皇女高鳴興一身騎服站在天澤宮門口,目光如炬地看着顧瑾玉和祝留一對主仆走近,祝留夾着尾巴,屏聲斂息地想随同顧瑾玉進天澤宮,卻在大門口被高鳴興薅了下來。

祝留:“……”

顧瑾玉毫無停頓地踏進宮門,空曠的天澤宮之內只有兩盞燈,女帝高鳴世除了多添半張軟床,其餘陳設通通抛卻,一夜之間拆下了先帝的所有富麗無用物,把天澤宮拆成了近乎家徒四壁的程度。大約是把居處拆成新白紙,只等誰人來潑墨。

顧瑾玉踏進時,女帝長身玉立于一盞燈前,盯着昏黃燈光下的一對耳珠出神,待聽到聲響,她才合上盛着耳珠的錦盒,轉身看向顧瑾玉。

“蘇家剛傳來消息,他們的公子在摘星樓上被不明器物炸傷,幾乎命懸一線,蘇宰相方才在前朝面如土色,向朕請言致仕。”

女帝聲音平靜,只提這一樁糾紛,掠過了岳家和葛家。

“關家剛頹,蘇家要是再退,你顧瑾玉是能替千人文還是萬人武?”

“晉國有千萬志士願為陛下盡忠,不差臣一個小人。”顧瑾玉眼裏的血絲還沒完全消失,“陛下,高鳴乾要逃去哪?”

“不礙事。”女帝依舊冷靜,“北境出了兵亂,那才是你應該關心的,鎮北王已經請示過對北戎用兵,一旦出兵,你們一起去。”

顧瑾玉執着地又問了一遍:“臣只想捉拿高鳴乾歸案,那逆賊逃往何處了?”

女帝的手無意識地放在了盛耳珠的匣子上,停頓了一會,才給出答複:“朕自己會料理。你想要朕二弟的頭顱,應當拿北境的戰功來換。此外,白湧山原是蘇家管轄的領地,即此刻起,它歸屬于你顧瑾玉,滿城水源的管控也一并由你執掌。”

她打斷了顧瑾玉再次的執拗:“朕知道你在找人,聽着,未見遺屍,便是還有變數。比起瘋狗式的到處尋仇,你最好先考慮在世功名,若無權勢,你怎麽庇護背後人?”

“您什麽意思?”

女帝徒手掐滅了一盞燈,僅剩一盞的燈光照在她半張臉上:“百年前煦光帝高骊與獅心後謝漆留下了一份【骊漆異世手劄】,記載了唯有歷代君王才能得知的異聞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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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瑾玉面具似的臉随着女帝的緩聲平述一寸寸出現波動。

“晉國曾有神權獨攬的時代,有皇嗣可憑借先祖的鬼魂之力死而複生,帶着前世記憶返老還童,重回少年以挽狂瀾,如此數十代,終止于煦光帝和獅心後。

“帝後當年鏟平了晉國神權的護國寺,遏止了時空亂象,但新問題随之而來,帝後發現凡有高家血脈者,皆有可能卷入紊亂的時空,但卷入者不可還童,只可能穿越到後世。”

顧瑾玉耳畔似有轟隆隆的水聲:“陛下,你是說……我要找的人,他不是去了黃泉,而是去了後世?”

“你要找的顧山卿,只要不見遺體,便有可能如此。”女帝望向他,“朕直到現在才告訴你,是看到了先帝遺留的三道免死金牌,才得知你和顧山卿的身份自出生便互換了。顧瑾玉,你知不知道此事?”

“我知道,先帝可赦免顧家,陛下就可問罪顧家,臣來日是生是死都無異議。”顧瑾玉極快地恢複了神志,“但陛下方才說只有‘高家血脈者’,您的意思是——”

女帝平靜道:“鎮北王顧琰是上代的皇室私生子。論其親緣,顧家五個子女,與朕皆是堂親。此事是朕在先帝駕崩之夜,先帝親口告知的,鎮北王自己甚至從不知情。”

顧瑾玉驟然笑了一聲,既嘲于顧琰,又謝于顧琰,多謝他是皇室醜聞,才有萬幸的小燈幸免。

但他笑罷,淚意驟然就湧了上來。

顧瑾玉掉不出一滴眼淚,多年來都如此,關葛蘇三人都能流淚,他卻做不到。直到此時此刻,他的喜悲才遲鈍地湧起,覆蓋了熊熊燃燒的仇怒。

自冬狩夜之後,距今已有二十二天,他跳過無數次池塘,問過無數次當夜見聞,無論得到多少次相同的答複,他都不肯相信那最終的結果。現在女帝只說了一樁怪力亂神的野史,他便不需要任何求證地相信了。

他願意去相信,毫無條件地相信。

小燈可能還活着啊。

他只是去了後世,遠離了此時的肮髒。

多好啊。

顧瑾玉擡手捂住了雙眼,眼淚驟然潰堤似地湧出來。他發不出聲音,忘記了上一次流淚是多少年前。

也許是幼年時在禁閉室裏禁斷了,又或許是在五年前中元節的落水裏斷絕了——那時顧小燈撈他起來,滾燙的眼淚滴了他滿臉,他覺得他的眼淚便讓顧小燈代流了。

時隔多年,他為顧小燈哀哭,如此遲又如此沉。

“陛下,你知道他去的那後世……會是多少年後嗎?”

“看歷代君王記載,最短七月,最長共有六年。”

“好……”

顧瑾玉無聲地淌着洶湧的淚水,破閘的眼淚像是蓄了多年,任掌心怎麽捂,也汩汩湧流如流血。

他想,最長也只是等六年。

六年,兩千多個日夜而已。

*

顧瑾玉離開皇宮時已是天将明,祝留出不來,手下僚屬去往城外點兵,他獨自騎着千裏馬北望回了顧家。

正是新年,顧家一反往年那随波逐流的假熱鬧,是二十多年來唯有的真冷清。

昨夜除夕,關家滅門,顧如慧在安若儀的要求之下帶着她悄行至關家之外,自高樓親眼目睹安若儀渴望的關家全族之滅,高鳴乾正是預判到她們的行蹤,連夜冒險劫走了顧如慧。

王妃與二小姐下落不明,大小姐顧仁俪和親北戎已有十二年,序齒第三的世子顧平瀚被軍務拖在西南,身為一家之主的顧琰正在城外接手葛家一半的兵權,心無旁骛地為不久的北伐準備。

偌大的顧家,只有剛剛十三的五公子顧守毅孤零零地守着新年。

顧瑾玉一回來,一夜未睡的顧守毅就頂着熬得發紅的雙眼趕過來了:“四哥,四哥!”

将近九個月不見,加之新年的四分五裂,顧守毅的眼淚下來了。

顧瑾玉的回應卻是:“以後不要這麽叫我。你知道,我和你沒有血緣關系。”

顧守毅的眼淚還挂在下颌,怔在原地僵成了一截木樁。

顧瑾玉轉身要走,他連忙追上來:“四哥!你們能不能……能不能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你真正的四哥不是一直這麽過來的嗎?”顧瑾玉聲音又沙啞起來,“你們誰也不接納他,他一個人被隔絕在方寸之地,孤獨了這麽多年,你享盡世家榮華,全府尊榮,沒有人逼迫你晝夜不休地做牛做馬,更沒有人強迫你以色事人,你有什麽不可以的?”

顧守毅被留在原地,顧瑾玉轉身去往東林苑,顧小燈住過的地方全部由祝彌封住,北伐之前,他想盡可能地待在和顧小燈有關的地方。

可是長洛如此之大,顧小燈活動過的地方卻如此之小。

顧瑾玉要毀了摘星樓、明燭間、竹院,蘇明雅不配。

刨除那些之後,顧小燈就剩下寥寥的領地痕跡。

顧瑾玉在地上走,花燼在半空跟着他,一人一鷹進了被許多貴公子譽為桃花源的廣澤書院,走到了顧小燈的牢籠裏。

平平無奇的小屋舍門口,皮毛幹枯的黑白牧羊犬無精打采地趴着閉眼,花燼率先飛到它面前,小狗和大鷹各有一雙黑豆眼,一對視便都明亮起來。

小配活過來地亂竄,圍着花燼亂搖尾巴,不等顧瑾玉走近就狂跑到他身前,立起前腿扒着顧瑾玉的衣袍亂蹭亂叫,它不嫌顧瑾玉一身風霜和腥氣,只是在興奮過後,迷惑地不住歪着腦袋看向顧瑾玉身後,那意思十分明顯:我另外一個爹爹呢?

顧瑾玉沉默地把它抱起來,小配開心又着急,不住地汪汪吠叫。

待抱它進了屋內,奉恩和奉歡已經恭敬地侍立在門邊,奉恩還鎮定些,奉歡卻是緊張得要哭出來。

顧瑾玉沒有為難他們,只是抱着狗默默走進裏屋,低頭問懷裏的小配:“小燈平時都在做些什麽,你知道嗎?”

小配泥鳅似地從他懷裏跳出來,蹦蹦跳跳地跑到書桌前,挨個把抽屜咬出來,像顧瑾玉展示了顧小燈按着時間順序整理的見聞錄、功課筆記。

顧瑾玉的睫毛抖起來,手伸在半空猶豫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顧小燈最早的一本見聞錄。

翻開第一頁,記述的是顧小燈當年第一天進學堂的感想:

【世道太平,人間盛世,長洛黃金鄉,廣澤桃源家】

顧瑾玉小心地往後翻,很快看到了這樣一行:

【天銘十三年,盛夏五月,聽瑾玉談吐有感,顧森卿,真如深森未知,如霜刃冷冽……與我天差地別】

只此最後一句,顧瑾玉被一箭穿心,恢複的淚腺又發作起來,眼淚不受控制地便砸了下去。

他急忙別過臉去,緊抿着唇等悲怆過去,小配圍在他身邊,圍了半天都找不到小爹爹,翹起的快樂尾巴耷拉下來,尾巴尖尖垂在冰冷的地上,湊過去舔顧瑾玉臉上的淚痕。

顧瑾玉閉上眼,低頭深呼吸半晌,才抱住小配,小心再打開顧小燈四年前的見聞錄。方才看到裏面劃去了一行,他翻着紙張辨別那行被顧小燈自己否定的痕跡,很快認出了那一行是“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

所以顧小燈當時記的是【森卿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與我天差地別】

顧瑾玉失控的淚腺久久不能緩過來。

我在人間位極人臣。

你在水下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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