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45章

顧瑾玉從張等晴咬牙切齒的解釋裏得知了顧小燈是個藥人。

他眼前出現重影,惶惶去找那藥物所剩無幾的布袋,心裏還抱着幾絲希望。

張等晴薅過那布袋掏開檢查,裏頭也就剩下六瓶藥,張等晴一一檢查完,眼裏要噴火似的:“我再問你,真是小燈親手送你的,不是你們逼着他的?”

顧瑾玉三魂丢了兩魂,僵硬地擡手捂住心口,茫然地想,所以那藥真是用顧小燈的藥血做的。

藥人一詞聽起來便不像好事,難怪顧小燈沒有了七歲前的記憶,生病受傷都好得那麽緩慢,難怪張等晴以前說過他七歲前過的是苦不堪言的日子,小燈幼年時怎麽過來的?如果他們兩人沒有互換身份,他是不是就能替顧小燈受那份藥人的苦?

怪不得他重傷時夢見了他,原來入喉的是他的血,不知道當初他取血時疼不疼,傷不傷身,醫人難醫己,總是甘了旁人苦了自己。

所以他現在身上流淌着顧小燈的血。

顧小燈的一部分在他血脈裏川流不息。

顧瑾玉腦海裏塞滿了心跳聲和流水聲,既負罪而痛苦,又為同血而扭曲地亢奮。

他打着寒顫向張等晴回答:“顧家不知道他是藥人,顧家若是知道他還有這種利用價值,根本不會拱手把他送出去。”

“送出去哪了?”

顧瑾玉顫栗着把去年一切鋪開講述,從他去年三月離開長洛到冬狩,發生在顧小燈身上的一切他都未能親眼見證,全都只能通過他人的目擊和經歷講述,他東拼西湊出顧小燈的遭遇,縫縫補補地共情和尋仇。

張等晴原本渾身都散發着蓬勃的怒氣,聽到後來變得呆滞,呆滞成了平靜。

“你再說一遍,他怎麽了?”

“顧家把他送給二皇子高鳴乾,一夥人把他逼到掉進了池塘裏,掉進去後怎麽也找不到他人了。”顧瑾玉沙啞地解釋女帝所說的奇遇,“小燈不是不在了,他只是經歷了一場奇遇,他去了後世,最長六年,我就能在那池塘裏撈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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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等晴愣愣地消化着這一切。

顧平瀚則是一貫以之的冷靜,默默走來遞上了腰間懸挂的木刀,示意可以揍人。

顧瑾玉也沉默地背過身去跪下,低頭示意可以揍他。

張等晴懵了半天才抖着手接過,氣急攻心地把木刀抽到斷了,再生氣卻也留了分寸。

顧瑾玉不覺得疼,反而覺得安心了不少,精神都穩定了。

等顧小燈回來了,他還可以讓顧小燈抽,天天抽,年年抽,可以一直罰他,一邊罰,一邊相伴。

張等晴抽完他抖着手坐下,半晌沒吭聲,擡手捂住了臉,邊哽咽邊痛罵。

顧平瀚默默四處找還能揍人的東西。

顧瑾玉深吸一口氣,低頭朝張等晴行禮:“是我的錯,是我沒能保他周全。等小燈回來,我會自請其罪,那些傷害過他的人,我也不會放過。”

時至今日,顧瑾玉終于在此時想明白,蘇明雅那麽一個天生病弱的人,怎麽能夠在前兩年驟然康健的。

顧小燈私下裏一直在醫他,一口氣醫了兩年。

蘇明雅的身體裏流着多少顧小燈的血?顧瑾玉想都不願想,只覺得恨透了。

張等晴悲憤交加,淚流滿面地罵不順暢,顧平瀚便遞來了一個能抽人的刀鞘,遭了張等晴的大罵:“你也姓顧,滾!”

他花了好一會才把呼吸穩下來:“來日我接小燈走。”

顧瑾玉頓時無法平靜,心髒又跳到了喉頭,一開口便視線模糊了:“張兄,我以後一定會照顧他的,你能不能不要帶走小燈?”

“誰稀罕你的照顧?有我在有你屁事!”張等晴身上爆發了一種名為父兄的排山倒海的壓迫感,“你做你的朝堂人,小燈跟你不是同一路,我此刻雖還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但再過兩三年,江湖争鬥再難以波及到我,到時我自會護好小燈。至于你們顧家,原以為看在血緣的關系上能保護他,結果這是個什麽狗日情況?他還能欠你們什麽?就算真有欠,我們還了就是!”

“等等張兄,你過去不是這麽說的。”顧瑾玉指尖直抖,“小燈和我同日而生,他和我都是……”

張等晴打斷他:“此一時彼一時,長洛容不下他,江湖可以,我張等晴就是江湖!”

他又氣又悲哀:“再說你顧瑾玉現在在這惺惺作态什麽?你難道不在那夥逼迫他的人裏?整整五年,你保護了什麽,你賺足了你的青雲梯,我弟卻走寒水路,你現在更是蒙受舉國期待的重臣大将,只要你活着爬回金銮殿就是皇帝之下第一人,人在高位看不到腳下蝼蟻,你不就是一直這麽看我弟嗎?現在擺出一副非君不可的臭模樣給誰看?你當小燈是什麽了,又要在他身上搜刮什麽?”

顧瑾玉被狗血淋頭地罵,還不了嘴,只是腦海裏回蕩着質問。

他當顧小燈是什麽。

自然是世上唯一的同歸之人。

同歸該是什麽感情?

*

張等晴到底遠道跋涉而來,罵了半夜,罵着罵着倒頭栽倒了。

顧瑾玉木了半晌,待回神才發覺耳邊安靜了,一擡眼便看到顧平瀚坐在張等晴身旁充當一根樹樁,猶豫着怎麽動手把人帶走。

顧瑾玉這才回過神來:“我安排軍帳給張兄。”

顧平瀚想了想,道:“算了,不勞駕他了,讓他在這休息,你我出去。正巧,我也有話要同你說。”

顧瑾玉沒有意見,自行出去交代不遠處的祝彌。

祝彌想連夜請個軍醫來:“您臉色不太好。”

顧瑾玉搖頭,低聲交代了幾句軍務,顧平瀚就出來了。

這位世子哥冷淡道:“我也累了,走吧,你今晚在哪個營帳歇息,一起。”

兩人雖有四歲之差,身高卻幾乎一致,去年到外州當差時見過幾回,顧瑾玉當他是個熟悉些的同僚,直拒:“祝彌給你安排了單獨的帳子。”

顧平瀚便扭頭問祝彌,随後抓住顧瑾玉便走:“啰嗦。”

顧瑾玉僅在張等晴面前唯唯諾諾,此時又恢複了決斷,當即皺起了眉,但顧平瀚武斷地推着他快步進營帳,一推他進去就冷着聲問:“他弟跟你有什麽關系?”

顧瑾玉到底是顧家養出來的牲口,極其熟悉這些人的思維習慣,一聽顧平瀚的話,神經如被紮了一樣,忍着情緒冷聲回去:“小燈是張兄的弟弟,也是你的親四弟。”

“原來如此。”顧平瀚也瞬間明白了,“你打算用顧小燈的血脈做借口,好拒絕張等晴讨人,來日繼續留他在顧家。”

顧瑾玉指尖又抖起來:“小燈本是顧家人,來日他回來,我想彌補他怎麽了?”

“那你這幾年在幹什麽?”顧平瀚眯了眯眼,“我雖不在長洛,卻也能聽到長洛的绮聞,顧小燈和蘇家明雅沸沸揚揚,你若是真喜歡他,怎麽在一旁不聞不問?不肯放人,你是打量着再利用他那藥血吧。”

顧平瀚不吝于用惡意揣度他,正如顧瑾玉從前冷不丁地會朝他放冷箭。

只是這回顧瑾玉臉上的血色驟然退得幹淨,定住了似的怼不回去。

他想說“我不是”,但這否定只針對于後者,對前話卻無法否決。

顧平瀚端詳了他一會,又看穿了,他們這群人總是這樣,剖析自己便是一團霧,冷眼旁人總能看清:“你不是想利用他,也不是不喜歡他。”

顧平瀚默了默,隐隐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你真蠢。這些年就光看着心上人投入別人懷中,掙命都掙了什麽?”

“心上人”——顧瑾玉想辯駁,聲帶卻向墜了個千斤頂,辯不出一個純潔的道理。

他這幾年在幹什麽,在謀生,在忙裏偷閑地眺望一眼顧小燈的狀況,顧小燈喊他家人和兄弟,他就像鏡子一樣這般複制了身份定位。

他們一樣大,他自己抽條成個弄權的亡命徒,顧小燈呢,還像個小孩一樣沒長大,身形一寸寸長開,也只是從一個漂亮的小孩變成一個極漂亮的大孩。

他月月年年地看着,就像看一個越來越珍貴的無暇寶貝,至于為什麽如此,他只有模糊的感情索引,是顧小燈的幸福快樂和單純善意吸引人,人都會被美好之物吸引不是麽?

顧小燈不見了,他當然會為此萬分悲痛,那是世上僅有的一件珍寶,碎掉了就沒有了,他為此神志不清和淚流不止都是很合理的。

顧瑾玉可以學任何一種書籍上清楚記載的技能,唯獨幽微的感情只能胡亂地看周遭的人,周遭有什麽好人?顧小燈沒來顧家之前,顧瑾玉縱觀長洛,最多只從葛東晨的父母身上習得恨,沒有從別的地方學來愛。

既然沒有得到過愛,那對他來說就是一個陌生的東西。

如此陌生,他怎麽知道自己有?

他不在廣澤書院裏長大,忙碌得沒有世俗的欲望,見不到顧小燈和蘇明雅是怎麽情色地接吻,就知道他們親近了,怎麽個親近法完全不想想象,一想就窒悶。

他也從來不想問顧小燈他和姓蘇的如何了,只會在背地裏想辦法,怎麽做到絲滑無縫地撬開他們,顧小燈的喜歡太明顯和熾烈,他又怕撬過頭惹他傷心,處理什麽兇險任務都可以,唯獨拿捏顧小燈的喜歡時小心翼翼。

顧瑾玉驚惶地掰扯着喜歡二字的一筆一畫,記憶裏翻湧出顧小燈在自己的見聞錄裏記述着的對蘇明雅的喜歡,那些點點滴滴,背在唇齒間總覺苦澀。

他以為那是他對顧小燈真心被錯付的憤恨。

所以現在回頭一觀,那是在吃醋嗎?

顧瑾玉蒼白地斥責顧平瀚:“我……你……口說無憑,少诽謗我和山卿!”

顧平瀚冷漠:“哦。”

“你也是顧家人,難道你就有什麽心上人,就能充當過來人的混賬模樣指點我了?!”

顧平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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