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47章

洪熹二年,仲夏五月半,遠在長洛的蘇府中,夜深人靜,蘇家少主蘇明雅坐在一座新建好的竹院裏,亭子坐落在潺潺流水間,小桌一人坐,卻有兩盞酒。

蘇明雅對面的位置無人,上擺一碗簡單的長生面,酒則是禦酒金釀,一樸一華并不适配。

“生辰吉樂。”蘇明雅舉起面前的杯盞,輕笑着朝對面的空位虛空一碰,“小燈十九了。”

蘇明雅用一年半的時間正式入仕,新任刑部要職,接管關家滿門空出的刑部要務,不久前蘇家內部力排他前頭的蘇二蘇明良、蘇三蘇明韶兩位小姐,明确立他為下一代家主。

确定之後,蘇明雅便重新選了地方換住,複制了當初在顧家私塾的竹院樣式,擴大了十倍。

顧瑾玉毀了摘星樓,他便堆金砌銀地繼續複原,損毀多少舊物,就依照着記憶源源不斷地用仿制品填補;顧瑾玉燒了竹院,他也能把自己在蘇家的居所改成一個更寬廣富麗的竹園;顧瑾玉得到了白湧山,他也能把白湧山之外的長洛郊區攬下九成。

一個月前,蘇家還想辦法,将皇宮中的蘇貴妃、及其所出的四長皇女高鳴曜解封于深宮,蘇貴妃受封為貴太妃,四長皇女年僅十四,入國子監受讀。

蘇家仍是晉國第一世家。只是來日等北征結束,第一權臣怕是不在蘇家之內。

顧家如今近乎于四分五裂,蘇顧兩家目前無恩怨,只是蘇明雅和顧瑾玉有仇。顧瑾玉遠在北境不定時遭暗殺,有四成是蘇明雅放出的黑懸賞。

但下黑手都歸屬于私怨,都是擺在暗地裏的陰暗報複,蘇明雅剛剛放上明面的是顧瑾玉的真正身世。

關于此事,蘇家暗中遍查,葛家暗中送情報,最後終于查清陳年爛帳,對外放出顧瑾玉鸠占鵲巢的假公子低賤身份,同時摘出“無辜”的顧家,一衆诋毀推到顧瑾玉和江湖邪派千機樓身上。

“真公子顧山卿”也被提上了明面,從幼年颠沛流離到少年時期夾縫求生,再到不及弱冠則溺水而亡,這位可憐的真公子被蓋上悲情色彩,借由推波助瀾而沸沸揚揚。

蘇明雅想要的不複雜,替顧小燈正名真身份,以及讓顧瑾玉聲名狼藉,順帶扭轉顧家以往的所謂忠良清流形象。曠日持久的北征本就惹得民怨膨脹,一時之間,唾沫星子直往鎮北王府啐去,留守其中的五公子顧守毅只能閉門不出。

更順利的是,女帝并沒有過分袒護或掩蓋顧家事,只是不痛不癢地整頓了一會輿情,大有若是顧家人在北境的戰事不利,來日回朝當受嚴懲的意思。

蘇明雅撫着玉盞,挑着些閑話溫和地同對面的空位輕述,說着時節,說着過去,沒有願景,沒有活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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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逝者”慶生辰,絮絮說到中途時,一陣風來,他就別過臉咳嗽起來。當初因墜水和摘星樓顧瑾玉的報複,他身體總不大好。

不遠處的蘇小鳶忙上前來,熟練地打開一個藥盒:“大人,風大,不如進屋吧。”

蘇明雅咳了一會,服了藥之後才緩過氣來,只吩咐将亭子八方的簾幕放下來,點了四盞燈,鋪開一卷上好的畫紙,提朱筆勾勒舊人。

記憶和畫技都沒有絲毫褪色,蘇明雅一筆不停地畫完了一幅新的顧小燈。

*

蘇小鳶站在不遠處,上半身忍不住往前探,偷看蘇明雅筆下的畫。

兩年前深冬,他遵照命令把顧小燈從顧家換出來,以為是蘇明雅顧念舊情要撈走顧小燈,他便天天頂着易容假裝太平,扮了近月,蘇家來人要把他帶回去。

他那時傻,緊張道:“我怎麽能走呢?我一走顧家就要發現山卿哥不見了!要是鬧大了怎麽辦?會給蘇公子惹麻煩的。”

來接他的仆從同他有些交情,私下嘆息着拍他:“你這笨貨,真以為公子一個人就能瞞過蘇顧兩家嗎?要不是蘇顧兩家的默許,顧表公子哪裏能走出這小門?”

“那他去哪了?現在還好嗎?”

“那不是你該關心的。”仆從又拍他,“笨蛋,長點眼力見和心眼,往後你的機會就來了,公子以前多中意顧山卿,以後可能就有多需要你,明白嗎?”

蘇小鳶身份太低,雲裏霧裏地不知所謂,離開顧家前又去問奉恩和奉歡,誰知他們竟也不知道顧小燈去了哪,奉歡還覺得顧小燈是讓蘇明雅撈出去當了“外室”,是個好去處。

彼時蘇小鳶大驚,糊塗地回到蘇家,不多時冬狩而過,蘇明雅帶着墜水的一身病被接回了蘇府。據說他的病重在于心病,仆從命他易容成顧小燈的樣子到病榻前侍疾,蘇明雅高燒不退,似乎真把他認錯了,昏昏沉沉地總看他,說不出什麽話,只是一味凄然地望着。

蘇小鳶就此在蘇家本家留下,被劃成蘇明雅的專屬仆從,不用做下人活計,只負責在蘇明雅犯起心病、心志極脆弱時,走到他跟前去受凝望。

而後他便又看又聽地見證着蘇明雅的病況,平生蔑佛堂的大少爺,忽然拖着病體執意要跪在佛像下求大師解答,離奇得讓蘇小鳶數次以為他瘋了。

不詳的直覺越積越厚,他在蘇家之內打聽顧小燈的下落,到底從那友人仆從口中讨來了雙重噩耗:“不清楚,只聽說是世亂兵禍時,顧山卿不小心死在外面了。還有那位你在顧家私塾裏常往來的關家雲翔,因逆賊連坐的罪責,關家滿門在除夕夜時被顧家人殺光了,關雲翔也在其中。”

蘇小鳶五雷轟頂,悶着被子連哭一旬的深夜,不久就被陷入重傷的蘇明雅召去。

那時他雙眼紅腫,怎麽易容也遮不住,蘇明雅看了他半晌,輕聲道:“小鳶,你哭什麽?”

蘇小鳶又驚又怕,忽然意識到,不管他易容得多像,蘇明雅傷病得多神智不清,他都清楚知道他不是顧小燈,他知道他是仿照顧小燈的“贗品”。

“公子,顧山卿,他真的死了嗎?”

問出這句話後,方才還病弱的蘇明雅身上爆發出一陣可怕的氣場,蘇小鳶本能地跪下來請罪,冷汗和眼淚都直冒。

正因他哭,蘇明雅才不追究于他。

他道,他易容得很好,但哪裏都不像,只有在哭的時候五分像顧小燈。

他又說:“世間喜悅不相同,痛苦倒是一致。”

蘇明雅憎惡蘇家內部的仆從私議顧小燈死了,曾一夜抓出百人欲殺,蘇小鳶的友人也在其中,跪地膝行哭求,便免了友人之死。

蘇小鳶的眼淚從此成了在蘇家的保命技、青雲梯。

如今過去一年半,除了應有的僚屬本領,蘇小鳶還學會了一些些城府和一大堆演技,蘇明雅如何高升,他便如何急劇成長,做個不停往上爬的小角色。他是個窮苦命出來的笨貨,不敢求榮華富貴,但被單獨拎到世家窩裏,就不由得不努力變聰明,變陰狠,變面目全非。

只是每次看到蘇明雅畫出的顧小燈時,他難免心生恍惚。

他今年十七了。

和顧小燈死時一樣大了。

顧小燈要是還在,現在會明媚良善依舊嗎?會長得更美,會長得更高嗎?

蘇小鳶想,會的。

蘇明雅很快畫出了一個他沒見過的顧小燈。

畫上酒壺傾歪,顧小燈披散着長發,乖乖地枕在某個人的腿上呼呼大睡,蘇明雅畫得如此鮮妍,蘇小鳶幾乎能感覺到顧小燈呼出的酒氣了。

他有些嫉妒,以為顧小燈枕着的定是蘇明雅。

誰知蘇明雅像是有讀心術一樣,擱下筆說:“他枕的不是我,是葛東晨。”

蘇小鳶眼皮一跳,忙彎腰輕聲:“是我冒犯了。我和山卿公子的相處時日不及大人您長久,偶爾胡思亂想,您別見怪。”

“無礙。”蘇明雅輕咳兩聲,“小鳶,坐。”

蘇小鳶小心地挪過去坐下了。他以前是自稱“奴”的,後來蘇明雅讓他平稱,他嘴上應着,行動并不敢有逾越。

*

蘇明雅看一眼他,再次從他臉上看到恭敬和麻木的順從,心底一瞬劃過灰望。

權力和身份帶來被迫的仰望和主動的俯視,蘇明雅在得知顧小燈真公子的身份後,便不由自主地開始審視自己。

他審己就像是在審醜,自有一種別于病體的痛苦。

在俯視顧小燈四年,失去顧小燈一年半之後,蘇明雅反反複複地意識到權力蒙蔽下的自負,自負也是自縛,後遺症的發作比他所想的更劇烈。而他此刻、将來還在這體系之下,循環往複不得解脫。

當今長洛,無數人看的是淩駕“蘇明雅”三字上的“蘇大人”,再也沒有人如顧小燈一樣,千回百轉地喊他,明亮熾烈地愛他蘇明雅。

“山卿公子和葛少将軍有那麽好嗎?”

蘇明雅回神,視線回到畫上柔軟的顧小燈:“他覺得葛東晨好。”

蘇小鳶便明白了,姓葛的不是好東西。

“我有時流連過去,有時又憎惡過去。”蘇明雅伸手撫摸畫上的顧小燈,新任刑部後,刑獄的戾氣附到他身上,沖淡了病弱帶來的文雅,“我希望我的過去除了小燈,其他人都死無全屍,或者生不如死。”

蘇小鳶仍以為過去唯有他始終善待顧小燈,便自然而然地同仇敵忾:“但有負心者,自當受您審判,但有罪賊者,也當受您嚴懲。”

蘇明雅笑了笑:“中央又要撥大批援資運往北境,蘇家又将捐巨財,這回總算輪到葛家父子領差了,屆時你也一起去,有另外的人接應你。”

蘇小鳶一凜:“是,大人,我應該做些什麽?”

“試試看,我試試殺顧瑾玉,你試試殺葛東晨,就是這個……”蘇明雅的手指溫柔地滑過畫上的顧小燈,冷漠地停在畫上的半截大腿。

他改了稱呼的量詞:“這只混血狗,把他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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