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63章

顧小燈感覺有些……是很窒息。

顧瑾玉的心跳驟然在他耳邊炸開,鼓噪得他也跟着慌張起來,他只得去找顧瑾玉的手腕,想抓住他的脈搏診一診,辨他是否有頑疾,可顧瑾玉蟒蛇一樣籠罩與厮纏着,根本不給他一點掙脫的餘地。

他只能聽到顧瑾玉異樣沉重的喘息在頭上盤旋。

他像他夢中的野獸那樣粗重混亂地揉着他,來回摩挲着他脊背,揉得他長發都亂了,吞咽聲越來越清晰,弄得顧小燈噤若寒蟬地瑟瑟發抖。

但顧小燈還是咬着咯吱咯吱發抖的牙齒問了一遍:“少裝聾子,你說話,別這麽箍着我。”

顧瑾玉燙着一般,驟然松開他,顧小燈剛從滾燙的懷抱裏解脫,就聽見好大的水聲。

春池炸出水花與漣漪,幾滴水珠滴到顧小燈臉上,仿佛有撕開布帛一樣的滋啦聲在他腦海裏炸響,他已然在呆滞裏知道了答案。

萬裏無雲的蒼穹下,日光投在逐漸平靜的水面,顧小燈大腦空白半晌,胡亂地抹撒把臉,一手撿回虎頭帽,一手撿了顆小石頭往水裏丢,激蕩出一圈讓他頭皮發麻的心湖漣漪。

“顧瑾玉!你躲什麽躲!出來!”

水面一動不動。

“再不出來我就下水去揪你!”

嘩啦一聲,顧瑾玉迅速從水底冒了出來,春寒料峭中,他的臉色如常,但耳朵和脖子都是滾紅的,眼神也透露着不正常的混亂,好似憑空沸騰的漿糊。

“水裏冷,別下來。”他水鬼似的浮在顧小燈的岸邊,有些可憐卑微地看着他,臉上的水珠簌簌地滑過輪廓,下一秒就能淚如雨下的怪模樣。

顧小燈蹲在岸邊,此消彼長,顧瑾玉的萎靡使得他更嚣張和大怒,伸出握成拳的小手就往他頭上捶:“起來說話,不起來我就一直捶你!你居然真喜歡我?!你這既悖人倫又違常理的王八羔子!一五一十招來,什麽時候起的心!”

顧瑾玉不上岸,頑強地浮在水面上,甘之如饴地挨捶,只睜着雙潮濕的眼睛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地選擇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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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僵直地看着顧小燈,看他氣得眸子熾亮,左手将虎頭帽抓皺了團在懷裏,既惱怒又警惕的氣炸樣,聽他一字字生氣的控訴,聲調拔高了,也還是因為聲線天生軟糯而顯得軟乎。

他就知道顧小燈一旦得知他的龌龊心思會爆炸,會覺得他惡心,荒誕,涼薄,怒氣過去之後便将是懼怕,而後離他遠遠的,恨不得與他隔出個天涯海角。

無解的,他束手無策。

顧小燈正在怒氣蓬勃的時候:“我們是在同一片姓氏的屋檐下長大的啊!不知道你騙人時,我當你是兄弟,不比血親分量輕的兄弟骨肉,是家人!我從來沒對你萌生過任何戀慕,不管有沒有蘇明雅,從來都沒有把你當春閨夢裏人看待過!你、你怎麽會喜歡我的!這簡直是手足亂倫,我不理解……”

他還有一套自己的倫理對比:“你喜歡我這事,簡直就好像我和晴哥、你和守毅也能這麽亂搞一樣!太可怕了顧森卿,你你你簡直不是人!”

他不捶他了,扭頭想起身跑,顧瑾玉當即從水裏伸出一截肌肉繃緊的手臂,猛然拽住顧小燈的胳膊,吭哧嘶啞地小聲說話:“是,我不是東西,我不止有錯還有罪,可我不是瘋子……小燈,你別怕我,別走,別這麽扔下我。”

顧小燈長發蓬蓬,炸毛的小松鼠一般拍打他的手臂:“撒手撒手,你比誰都變态,你滾蛋,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這點力度對顧瑾玉而言不過就是爪子撓癢,只要他想,不用上岸,他半身在水裏也能把顧小燈撂倒在青草邊為難,但他沒有這種狗膽,便在水下岸上不得進退。

他死死扒拉着顧小燈,惶恐又驚懼:“我不想滾,不想再離開你……事到如今,我在你面前罪無可恕,只要你說一句,我往後就拿你當手足看待,山卿……山卿。”

顧小燈手背上又冒起雞皮疙瘩,感到不可理喻:“你覺得我們還能做回手足?不提這一遭荒謬的感情,從我進顧家的時候你就欺騙我,愚弄了我那麽久,你告訴我,怎麽拿你當兄弟看?”

顧瑾玉的眼淚忽然便淌了下來,目光發直地看着他,講話開始瘋瘋癫癫:“那你來決定我們的關系好不好?債主與欠債的,仇人與複仇的,主人與為奴的,屠夫與牲畜的,你想怎麽待我就怎麽對我,罵我打我殺我都可以,盡情罰我可以嗎?只要你能解氣,只要你不走,不要像讨厭蘇明雅那樣讨厭我……我沒有得到你曾經待他的喜歡,卻得來了你如今更勝他的憎惡,我……”

顧瑾玉把自己說得大崩潰:“你這麽讨厭我,不想見我,不要我,我死了算了。”

顧小燈瞠目結舌,瞬間明白了那些暗衛們提到他作死時,臉上為何能露出那麽失語的表情。

顧瑾玉淚失禁似的松手,真要潛回池底去,顧小燈一把抓住他,扯住他的衣領,吃力地把他拽到岸邊:“你什麽意思?你想用你的生死來威脅我嗎?你這卑鄙的崽種!”

顧瑾玉魔怔道:“不是的,我死了,你眼前就能清淨了。”

顧小燈氣得倒仰,揪着他的衣領把他前後搖晃起來:“我又沒恨你到那等地步!你這人怎麽還這麽不愛惜自己?小時候就跳水,如今都已是個老男人了,還想跳!我不要你就不要了,這又不值得你去死,你身後那麽多責任,身前還有那麽多無限風光,哪一點不值得你留戀?”

顧瑾玉滿腦子只聽進去了一句:“我老了……你嫌棄我老了……”

顧小燈:“……”

顧瑾玉的眼淚流得更厲害了,睜着混沌悲哀的眼睛看着顧小燈,分外無助:“我沒有。”

顧小燈都要被他氣笑了。

“我多想永遠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顧瑾玉哽咽,語速驟然變快,顯然接下來要說的這一番話,他在這七年裏、在這口池塘裏、在心海腦中演練過了無數次。

“當夜我要是不急功近利,我要是沒有在白湧山上布陷阱,我要是按着原計劃到營帳中來守衛,我就能在那群混賬欺負你前出手。蘇明雅把你送出去的機會都沒有,葛東晨和關雲霁不能挨到你身邊,高鳴乾不能擡膝把你的小腹壓出淤青,岳遜志不能在營帳中肆意輕辱你,這群人不能把你逼到這裏來——是我自負又無能,是我一手把你推到這裏來,是我自己弄丢了我們同年生的羁絆。”

“你沒有來到顧家的前十二年裏,我過也就那麽過了,你在顧家的那五年裏,我幸福卻不自知,等你消失了的這七年裏,我才知道什麽叫生不如死。支撐我茍活到現在的所有理由,就是高鳴世告訴我有一天你會回來,我就盼望着你回來,我想你對我說話,對我笑,我好想你。”

他低頭用下颌蹭顧小燈抓着他衣領的手,眼淚稀裏嘩啦地砸落在水面上:“我好想你啊……七年那麽長,我卻只夢到你兩回,在北境瀕死時才能夢到你在我身邊憐惜地看我,我明明連幻覺都能控制了,卻控制不了夢境,我想見你想瘋了……”

顧小燈心中一片驚濤駭浪,震驚到臉上反而擠不出表情了,只是他向來容易共情到周遭人的情緒,此時他竟然有撕心裂肺的哀嚎沖動。

那是顧瑾玉克制後的噴薄情緒。

顧小燈揣着狂瀾聽驚濤拍岸,一浪更比一浪猛烈,撞上礁石,浪花碎得四分五裂。

顧瑾玉最後瘋瘋癫癫地說:“我老了,可我還想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從來沒有在他面前說過這麽多的話,句句不提他喜歡他,卻又句句都是這意思。

顧小燈指尖直抖,末了只得強撐鎮定地松開懷裏的虎頭帽,騰出手去拍他腦袋:“沒想到有朝一日,你的廢話竟比我還多!叫你起來就趕快起來,不然我也下去游一圈,看看能不能兩眼一閉再到七年後去,省得看你在這裏哭哭啼啼地尋死覓活。”

顧瑾玉當即扒着岸邊爬上來,落湯雞一般,從頭到腳濕漉漉的,偏生身形又高大,與萎靡不振的氣質形成了偌大的反差,像個僵硬的傀儡,遲鈍地等待顧小燈發號施令。

顧小燈掏出懷裏皺巴巴的虎頭帽,一邊試圖捋平帽子上的皺痕,一邊嘀嘀咕咕地轉身走:“我好不容易買的合适帽子,都被我捏成麻花了。”

顧瑾玉杵在原地默默地掉眼淚。

顧小燈走出一段路,沒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猛然一轉頭,長發在風中四散,氣得眉目愈發生氣勃勃,绮麗又璀璨:“你在那裏幹什麽呀?都成滴水的樹杈了,難道要等着春風把你風幹嗎?還不快回去換身衣服,賣什麽慘呢你!”

顧瑾玉神志不甚清地擡頭,神情依舊帶着茫然,身體比腦子先行,木偶似的追了上來。

顧小燈氣乎乎地拍打手裏的虎頭帽,看也不看他,在前頭快步走,顧瑾玉亦步亦趨地緊追上來,看到顧小燈的長發在眼前随風飄蕩,癡癡怔怔地便伸出手去勾住一段發梢。

豈料顧小燈忽然加快速度,顧瑾玉指腹一緊,扯痛到他了。

他又驚惶起來,眼前人迅速轉過頭來,右手套在虎頭帽裏,軟乎溫熱地給了他胸膛一拳:“又發什麽瘋?我不是在你跟前嗎?”

顧瑾玉身體輕輕一晃,心頭的滾熱湧到眼底,視線模糊,天地清明。

顧小燈氣咻咻地罵他:“麻煩精!”

顧瑾玉含着淚不住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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