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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十三夜,夜色如水,海東青花燼困噠噠地抓在祝留肩上,一鷹兩人從城外的霜刃閣趕到顧家。
祝留昨日截到顧瑾玉發往霜刃閣的信,當即跟着花燼一同跑回了師門,循着顧瑾玉的囑咐來催促南境蠱毒的探查進展。
當今閣主是個性子散漫的鷹控小老頭,與他有半師之誼,聽他來催促便吹胡子瞪眼:“催什麽催!這種境外麻煩事也來交托,你這臭小子跟定北貨學壞了,不是好東西。”
霜刃閣的建立與傳沿都同皇室千絲萬縷,從前對顧家、對顧瑾玉的私下要求算是有求必應,多年前便頗有将顧瑾玉視為下任顧氏家主的意思。
顧瑾玉曝出不是顧家子嗣時,小老頭閣主也是吹胡子瞪眼,在閣中嘀嘀咕咕“我當他是皇室後裔才老給他面子的,結果他竟是個西貝貨”,後來顧瑾玉北征而歸,小老頭就勉為其難地把“西貝貨”的外號升成“定北貨”。
祝留抱着花燼一驚一乍地把信箋遞過去,小老頭連鷹帶信薅去看,撸着花燼叽叽歪歪地讀信與評價:“南境是葛家管的,你主子是閑得吃屁才想插手嗎?還有,南境那批異族人翻不出什麽大浪,百年前就被當年的大長公主屠得差不多了,如今更是收服的收服,驅逐的驅逐,南蠱邪術早失傳了,南毒才遺臭百年,現在就算還有南境人跳大神,那有何懼?北戎都能平,區區南……”
小老頭忽然卡住,看顧瑾玉信箋末端一筆帶過的話:【中蠱非中毒,不知心魂改,我知己心不變,直覺卻不然】
因這話,霜刃閣陀螺似地忙轉了一天,祝留同花燼都被使喚着幹活,待到天黑,小老頭将他專攻南境事務的弟子吳嗔拎了出來,讓其走一趟顧家。
祝留當即帶着吳嗔趕回來,趕到顧家時已是定昏,一邁進東林苑,夜色裏便彌漫着緊繃的氣氛,他揣着花燼跑進顧瑾玉的住處時,只見燈火通明,堂中聚滿了醫師和暗衛,他哥祝彌也在,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大好。
祝留忙跑到他哥身邊問情況:“哥!這麽晚,又出什麽幺蛾子了?”
祝彌搖頭:“今天王爺和公子出府游玩,白日一切如常,夜裏王爺嘔血,又在公子面前失态,一回來就召了醫師和小姐。”
祝留一聽這便覺不詳,顧瑾玉這幾年裏放養顧守毅,顧仁俪才是那私下裏協助料理顧家和朝政的二把手,他生怕是他主子不行了,急召可靠人來交代遺囑。
祝彌皺着眉頭輕說,眉皺得簡直能夾死蚊子:“他們一個時辰前在外面差點遇刺,蘇葛兩家突然暴起,死了府裏七個暗衛,王爺立即帶着公子回來,但不知道是否又出現心疾,半路突然舉止異常,抓着公子逼問些怪話,把公子吓得不輕。”
祝留整張臉皺成幹棗,心痛那死去的同僚,又感到不可思議:“他見鬼了?公子都回來了他還發瘋,還發到公子身上去?”
“誰搞得懂他,只知道他今夜就是精神古怪,方才就在這裏,他竟對公子動手,險些把公子掐到窒息,公子哭得梨花帶雨,他竟也下得去手?還是小姐把公子哄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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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彌揉揉皺酸了的眉頭:“小姐做主讓衆人把他捆起來了,他那想殺人的樣子實在不對,現下丢在書房裏,所有醫師都診過他了,說是脈象均無異常,更是離譜。”
祝留不敢相信,顧小燈單是名字都是拴住顧瑾玉的狗鏈,倘若他瘋到連顧小燈都亂咬,那必是神志不清到完犢子了。
他趕緊把壯沉沉的花燼一塞,解釋兩句,繼而把霜刃閣的吳嗔請進了書房。
一進去,就見顧瑾玉一身罕見的紅衣,正被鐵鏈捆在椅子上,披散的短發遮住了半張臉,正專注地看着虛空中的某一處,一眨不眨地望着。
祝留一見顧瑾玉那樣就心裏發毛:“主子!我回來了,我帶霜刃閣的援兵回來了!”
聽見聲音,顧瑾玉便投過來一眼,面無血色也無表情,眼周分明泛着流淚過度的紅,眼神卻怪異的空洞,仿佛沒有看到祝留,而是透過他在看什麽。
“小留,不用叫他了,他聽不見。”桌案另一端的顧仁俪放下手裏的兩沓文書,起身鄭重地朝吳嗔行禮,“先生,多謝你們霜刃閣施以援手,你來得及時,勞煩察看一下瑾玉的狀況。”
吳嗔是個二十六的青年,身上帶着股無拘無束的純直,頭也不點,二話不說直接到了顧瑾玉面前,一聲招呼也不打,仔細擦了擦手,而後一手掐顧瑾玉腕搏,一手摁着他側頸診脈。
顧瑾玉一動不動,依舊專注又空洞地看着虛空。
祝留一驚一乍地湊過去,伸手在他面前直揮:“主子?主子?你清醒一點行不,你幹嘛啊你,又出幻覺了?”
吳嗔聞言便問:“什麽幻覺?”
祝留頭疼地解釋:“就是心病吧,過去幾年裏,有個于他而言很重要的人消失了,他很想念他,想出了心病,想得厲害時眼前就會出現那個人的幻覺,我主子就看着他自己的幻覺,要麽跟幻覺自說自話,要麽一聲不吭地看着幻覺發呆,魂魄出竅似的。”
他順着顧瑾玉空洞的眼神環顧書房:“現在這裏,一定有他幻想出來的幻覺,不知在哪裏,不知有幾個,更不知道主子在和它或它們交流些什麽。”
顧仁俪扶額,吳嗔楞了楞:“啊,那他不是瘋了嗎?”
祝留底氣不大足地反駁:“就一時半會的發癫而已!我主子待會就清醒了,況且他那心窩疙瘩上的人已經回來了,有那個人在,以後我主子會不藥而愈的。”
吳嗔:“那個人是他老婆?”
祝留汗顏:“哎呦八字還沒一撇!可不能這麽說,最多那是我主子的兄弟。”
吳嗔:“男老婆。”
祝留:“……”
顧仁俪剛放下的手又擡起扶額,一時懷疑這位從霜刃閣來的年輕人到底靠不靠譜。
吳嗔讨要了小碟小刀,淡定地劃破顧瑾玉的手接了一小碟,而後從懷裏掏出一堆錦囊,鼓搗了好一會,研究罷問起來:“顧瑾玉平日有記見聞錄之類的習慣嗎?”
顧仁俪想了想,拿起方才放下的兩沓文書:“見聞錄不知,但有朝政主張,能代為參考麽?”
吳嗔走來接過,看到兩沓文書字跡不同,內容相似,顧仁俪解釋道:“左邊是瑾玉平日所思的朝政主張,右邊則是我的看法,我們的想法常有八成以上的接近。”
“那這就十分有用了。”吳嗔一目十行地翻看和心算,“但他最近的主張和你相似的只有七成。”
顧仁俪咽下了一口嘆息:“是的,也許朝中有我來不及獲知的變化。”
“這個南邊調兵的主張。”吳嗔停在一道草拟的軍令上,“顧大小姐,你主張顧家駐軍東南,而他反過來了,這是最大的不同,為什麽?”
顧仁俪一頓,慢慢答:“東南是下月葛東晨将前往述職的邊境,西南是顧家前世子顧平瀚鎮守的江湖州界,我想撥軍監督屆時葛家的動向,瑾玉大抵更考慮西南日漸猖狂的江湖邪派千機樓。”
吳嗔若有所思:“那他這一主張,結果是板上釘釘地利于葛家。”
顧仁俪眼睛眯了眯,就又聽吳嗔問:“顧瑾玉最近吐過幾次血?”
“兩次,據手下人彙報,他昨天在這吐了一次,今晚在東區又吐了血。”
吳嗔又問:“昨天是噴一口血,今晚是噴了兩口,對嗎?”
“對。”顧仁俪眼神一定,“先生,這是什麽病症?”
吳嗔毫不猶豫:“絕症。”
顧仁俪、祝留:“…………”
“基本絕症吧,”吳嗔放下文書,搓着指尖哇塞了一聲,“真意外,小蠱不足為奇,大蠱着實罕見,我以為這種控死蠱已經絕跡了,沒想到這世上竟然還有這種邪術,我一出師門就能碰到這麽棘手的,不知道是我倒黴還是這瘋子幸運。”
顧仁俪說不出話來,祝留撲上去抓着吳嗔猛搖晃:“控死蠱是個什麽東西?我主子好好一個人怎麽會中蠱?師兄你這麽厲害一定有辦法救人的是不?基本絕症就還是有轉機的對不對?”
吳嗔淡定地前搖後晃,聲音平穩地給他介紹起南境異族的蠱術:“名字就告訴你是什麽東西了,中了這蠱,一面受蠱母操控,不自知地做些自以為正常的怪事,另一面是依次嘔血,從隔一天到隔兩天依次複發,從嘔一口血到兩口依次遞增,直到苦主氣血斷絕痛苦而死。”
顧仁俪的手一抖,低頭看了書桌上的兩沓文書。
“給他下這蠱的人一定很憎惡他。”吳嗔看顧瑾玉,“這蠱很難煉制,據我搜羅到的,這蠱至少需要七個特殊生辰的壯年人放幹血、百樣毒蟲相啃噬才能煉成,與之對應的是控生蠱,煉制難度減半,能逐步操控人的神志和身體,但不會死傷。控死蠱是下血本,也是洩暴怒了。”
祝留慌了,吳嗔輕而易舉地撥開他的手:“我只能延緩你主子嘔血的時間。我掌握的情報裏,想救他只有一個辦法,找出操控萬蠱的蠱母,讓她解蠱或者殺了她。此外還有沒有別的辦法,我就一概不知了。”
祝留抖着手抹了把臉,又慌又鎮定的:“蠱母是吧?只可能是女人嗎?可有什麽特征?一定是葛家下的黑手,我這就去搜和葛家相關的女人,還得趕在葛東晨下個月調走之前辦完,我這就去安排!”
吳嗔沒有任何安慰:“是女人,毫無特征,蠱母混在芸芸衆生裏,外貌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她操控其他蠱,只需要心神一動,調動體內的原蠱就能隔着千裏操控中蠱人。找一個毫無特征的女人很困難,你不見得能成功。”
祝留急得簡直想哭,書桌前的顧仁俪忽然開口:“找人不易,殺人不難。倘若殺了蠱母能迎刃而解,那便以殺代找。”
吳嗔一直淡定的臉抽了抽:“你說的話,讓我想到霜刃閣中記載的一樁南境往事……百年前鎮守南境的大長公主,便是因為疑心自己中了異族蠱術的暗算,而後大開殺戒,屠戮了無數異族女人。”
他轉頭看向顧仁俪:“看來流着高家血脈的後裔,骨子裏都沿襲了一脈相承的冷酷。”
顧仁俪笑了笑:“先生有更好的辦法嗎?”
吳嗔看向頭頂,嘆了一口長氣:“我盡力找,會有辦法的。”
“多久的時間?”
吳嗔掐指算了算:“給我一年時間吧,一年之內我能保顧瑾玉,在此期間,我會找出更好的解蠱辦法。”
顧仁俪誠心地行了一禮:“多謝。”
吳嗔擺擺手,挽起袖子回到顧瑾玉面前,剛要同顧仁俪商量解開鎖鏈,他才好施展時,就看見顧瑾玉那張英俊的臉出現了細微的神情波動,唇齒之間擠出了兩個古怪的字:
“假的。”
*
誠如祝留所說,顧瑾玉此時眼前漲滿了他的幻覺。
整個書房都充斥着【顧小燈】。
它們是顧瑾玉榨出來的所有關于顧小燈的記憶,喜怒哀樂應有盡有,顧小燈過往的所有小動作、小習慣都在他眼前以幻覺的形态不停地回放。
顧瑾玉魔怔而全神貫注地望着書房裏的【顧小燈們】,他顧不上自己的狀況,滿腦子想着從東區回來的“顧小燈”。
那“顧小燈”明明是一模一樣的,從頭到腳挑不出毛病的,但他就是怪異地直覺,他的山卿不見了。
等了七年的珍寶剛回來不久,他覺得心口的血肉才被填上,就在今夜又被挖走了。
然而顧家所有故人都覺得那“顧小燈”就是顧小燈,是他在發瘋作亂,是他在不可理喻。
他們說他剛吐了滿牆的血,腦子不太靈敏,又說他今日告白受拒,精神瘋上加巅。
顧瑾玉腦中一片混沌。
現在,他在滿屋的幻覺裏一遍遍回溯記憶中的顧小燈,混沌又清醒地确認——
他的小燈被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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