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森卿複安”
第83章 “森卿複安”
日暮時分,軍隊抵達下一座城,顧瑾玉貼在顧小燈腳下昏睡到太陽下山才醒來,醒了依舊貼着他,氣血微虛地輕喘。
他發現自己還握着顧小燈的手,十指相扣的力度是虛的,腦海裏的念頭卻是牢固的。
他記得顧小燈在花雨下承諾給他機會,也記得隔着千山萬泉,萬蠱之母遙遙傳遞過來的命令。
那一念說是命令,事實上似乎更像是暗合了一直以來深不見底的渴望。
顧瑾玉腦海裏有些混沌,那尋死的一念在心魂中繼續生根,他主動想着一些理由,給這一念補充完善。
很快的,顧瑾玉發現最好的理由就在他的掌心裏。
他假裝還沒醒,繼續枕在顧小燈腿上輕喘,感到莫大的幸福。
顧瑾玉一醒,顧小燈便感覺到了,輕輕抽出被握着的小手,小心地拍了拍他:“嘿,樹杈子,你睡好久了,現在感覺怎麽樣?”
顧瑾玉手裏空了,心中也跟着悵然若失,睜開眼擡頭看他,顧小燈立即低頭來打量他的臉色:“你小子,到底好點沒有啊?”
顧瑾玉有些出神地看着他,慢慢地在他腳下盤膝坐好,短馬尾的發梢垂在頸肩,眼神在迷茫的倦和專注的奕奕之間徘徊,臉色較往日蒼白一些,反倒襯得眉目愈發濃墨重彩。
“你小子”三個字在他心裏翻來覆去,他非常喜歡,似病似醉的:“很好……”
顧小燈聽了稍稍放心一些,趕忙捶捶麻了的腿,下午他一直在當顧瑾玉這厮的枕頭,原本想把他從地上搬上來,但見他睡得香,脈搏平穩氣息不亂,便只給他披個鬥篷,認命做枕了。
他拍拍身旁的空位:“真的假的啊撒謊精?吳嗔吃飯去了,待會等他回來再看看你。你先從地上起來,睡了三個時辰,太陽都回家找飯吃了,你呢,大塊頭大飯桶,這會餓不餓?兩刻鐘前行軍到了過夜的驿站,你的副将來過,說都知道你身體不安生,讓你醒了少操心,多休息。”
顧瑾玉擡頭看他,正巧看到顧小燈微眯着眼睛轉動脖子,必是下午都在這陪着他,坐久身子骨都酥麻了。
晌午時他的頭發還是束成一個規整的發髻,此時松泛成一束簡單的長馬尾,随着他頸肩的活動,馬尾裏參差不齊的短發垂下來貼着耳鬓,每一縷青絲都洋溢着青春逼人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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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揉着後頸小小地打了個哈欠,眼尾微潮泛紅,眼神頓時有了幾分多情意,垂眼看下來時,春雨花開般,狐妖化形似,驚心動魄地清豔。
顧瑾玉這時莫名在想佛家的因果,想着是不是自己積過不少德,德孽相抵還有剩,于是收獲此刻無所顧忌的眼福。
顧小燈眨眨眼,眨去生理性的淚意,反手用手背在顧瑾玉發頂上抹了一把:“腦子還不大清醒吧,一臉半死不活的呆樣,傻狗子。”
觸電似的感覺從頭上蔓延下來,顧瑾玉腦海中嗡鳴一聲,迅速握住了他的手,愛不釋手的。
顧小燈任他捉着,耐心地低頭同他說話,拽拽他的神志:“抓不膩啊?抓一下午了都,我手指都紅了,也不止手,你看我背後——”
他側過身,把馬尾捋到身前去,把後背衣服上幹涸的大片血跡給他看:“我的衣服也是紅的,濺到了你好多的血,是不是很刺眼?你小子是撒謊精,麻煩精,還是吓人精,晌午吓得我心肝那個抽呀,你吐了三口血,我就像挨了三記心窩腳,這會還覺着心頭哽得發疼。”
顧瑾玉怔怔地看着他側身擰出的漂亮腰線,聽他絮絮軟軟地表達對自己的關切和憐惜,神志在顧小燈若哄若招魂的聲音裏回神,雖坐在他腳下,心卻如在雲端。
他想,太陽真的下山了麽?
怎麽我的心魂腦海裏全是萬頃天光。
他明明什麽話也沒說,顧小燈卻在這時伸手輕點他眉心:“給點陽光就燦爛了?”
顧瑾玉下意識單眨左眼,擡頭逼近他,眼裏閃着興奮,沉沉地用力應了一聲:“嗯。”
顧小燈心裏呱了一聲,直起腰來拉開距離,此時雖他在上,顧瑾玉在腳下,但他還是感覺被顧瑾玉熾熱的眼神吞了一角,野狗似的滾燙狂熱撲面而來,簡直得用熱浪滾滾來形容。
好在這時吳嗔回來了,一見顧瑾玉醒轉,打結似的眉頭松了不少,忙來探問察看。
“此時身體不覺得有什麽不對。”顧瑾玉對上外人便冷靜成水波不興,“但下午有件事沒能及時告知,現在補上。蠱蟲發作時,我眼前出現不曾踏足過的陌生地方,看見一雙左黑右綠的渾濁魚目,還有一道命令,我想那就是蠱母。”
他把那時看到的幽深黑山、無數泉眼、濃厚霧氣都詳盡描述,問吳嗔:“蠱母的藏匿之地九成不在中原,霜刃閣有沒有南境異族所居的記載?”
吳嗔聽得眼皮直跳:“你知道這個異族在古老傳說裏叫什麽名字嗎?叫千山族。後來他們能辨認千山,轉而改名巫山族,百年前晉國的南境線往前推進了三百裏,迄今共進六百裏,登記造冊的南山也就八十幾座。霜刃閣再怎麽網羅四方,也搜羅不到國人不曾踏足的盡頭,你描述的黑山萬泉我也是頭一次聽聞。”
顧小燈在一旁聽着,心頭又難受地抽了一陣,千山茫茫,倘若找不到蠱母,吳嗔找不到法子,難道就只能看着顧瑾玉魂滅身留嗎?
顧瑾玉觑到了顧小燈的低落,便輕輕摩挲還握着不放的小手,粗糙的拇指指腹輕揩他手背兩下,語意無事。
吳嗔又擰起眉頭:“你說蠱母有命令,這可得萬分警戒,我勉強能抑制蠱的成長,但蠱母操控意志的能力是看不見摸不準的玄怪,我遏制不了不透明的腦子的變化。你會被操控成什麽樣子,也許連你自己都不夠清楚,晌午能明顯到讓你察覺的命令是什麽?“
顧瑾玉平靜:“自殺。”
顧小燈:“!”
心如刀絞一瞬。
顧小燈呼吸急促了些,立即去看顧瑾玉的神情,唯恐在他臉上看到一絲被那蠱母操控影響的灰暗。
但顧瑾玉臉上古井無波,察覺到他看他,還轉動眸子朝他笑。
顧小燈看他不複以前陰郁頹然,心中稍微松了口氣。
只是擔憂之中,他猛然想起年少時在顧家東林苑的水池裏,把顧瑾玉撈出來的事。
那是他們少年時心照不宣的一次魂魄共振。
顧瑾玉本就是個矛盾的怪人,顧小燈知道他的魂魄可能有時還停留在顧家的禁閉室裏。
如今好多年過去了,長洛在身後五百餘裏,他們還将繼續向西南而去,遠離花團錦簇之下烏雲密集的繁華國都。
顧小燈自忖正在一步步遠離那漩渦,他又看了顧瑾玉幾眼,心中想着,顧瑾玉在塵世中比他多跋涉了七年,也許他早早地把原生的陰影剔除掉了呢?
吳嗔也沒辦法:“一己意志能扛住的時候還好,就怕蠱母下一些不違你本心能讓你入坑照做的命令,只能平時多和身邊人交流注意了。“
待叮囑完,吳嗔便将他二人轟出馬車去,他準備閉車造蠱了,由不得膩歪人旁擾。
顧瑾玉這個當事人出來時腳步虛浮,臉上還是左耳進右耳出的平靜樣,惹得顧小燈熱鍋螞蟻似的圍在他周圍轉:“顧森卿,你聽到吳嗔再三強調的了嗎?身體這個他還能想想辦法,腦子可不行了,萬一被操控了意志還不自知就倒了大黴!你可不要再當鋸嘴葫蘆了,要多和周圍人說說想法,旁人才好及時發現你的異樣。”
顧瑾玉也不說先前就已經把軍務朝政分撥給衆下屬分擔和監督,只低頭朝顧小燈示弱:“好的,那我接下來多和小燈說好不好?你要看着我,看到熟悉非凡,看到能一眼定奪我的幾分異樣。”
說罷他擔心自己說得過度,卻聽顧小燈擲地有聲:“廢話!”
顧瑾玉耳邊一嗡,心頭怦然。
“你成天在我周圍晃,當然要跟我多說話了!從今天開始,只要你過來找我,你就帶個大水壺,每炷香都要和我說說話,告訴我你在想什麽,我去找紙薄記錄你的樣子。”顧小燈板着手指叽裏呱啦,“這本子就叫麻煩精病歷。”
顧瑾玉心頭一熱,欣然輕笑:“小燈要接管我這個燙手山芋麽?”
“那就改名叫山芋麻煩記。”顧小燈甩甩還被顧瑾玉牽着不放的手,“山芋!你知道你有多燙嗎?我以前常喝芋頭粥的,要不是你這塊山芋太粘太硬,我就操起菜刀铛铛把你剁了煲粥喝。”
顧瑾玉被他可愛得緊,眉眼間的往日陰郁一散而空:“請你喝我,快一點喝。”
顧小燈也笑了,兩個人默契十足地苦中作樂。
他用空着的手比劃成菜刀,振振有詞:“一把菜刀八面揮,一個山芋碗裏裝,真火十分熟,調料八小碟,我這就吹吹呼嚕一口,嘗個好不好吃。”
顧瑾玉伸出另一手平舉做食材,看顧小燈的手輕輕劈在臂上,心裏非常幸福地想,好刀,可愛,想被砍。
“我知道小燈不挑食,我等着化作你唇舌之間的聲色。你是要細嚼慢咽地品嘗,還是囫囵吞棗地生咽,我都無比期待。”
*
入夜,剛吃完晚飯,顧小燈說到做到,真從軍需部那速速讨來了一本冊子,鋪在驿站房間的桌子上提筆認真落字。
顧瑾玉就在一旁看着,輕笑着看顧小燈一本正經地在冊子上寫下龍飛鳳舞的大字。
他等着他落筆下午說的某某病歷,然而狼毫落下,展字漸不同。
顧小燈指如修竹,字如拓印。
冊名《森卿複安錄》。
顧瑾玉唇邊的笑意一頓,還能撐着笑,看顧小燈認認真真地吹吹封面,繼而翻開,記載今日。
【洪熹八年春,二月花朝節,西行五百裏,燈與森卿游】
只是第一句話,顧瑾玉看着,心頭如有鈍刀,割一刀,湧血不止,再割一刀,含糖灌蜜。
他擡眼看燈下的顧小燈,他神情專注,不見半分玩笑,落筆也全然不見凝滞猶豫,每個字看起來都發自肺腑,平平淡淡,濃情真意。
【森卿嘔血,透燈衣衫,衣除血去,燈心不寧】
【森卿中蠱即歷劫,摧身折魂亂心神,燈觀森卿錄十月,唯願森卿複康健】
顧小燈寫完幾行字,提筆去蘸飽墨,專注得無暇看一眼旁邊眼眶發紅的麻煩精,他只是在寫自己的所想,然後問一問顧瑾玉的所想:“前情背景簡明扼要地交代好啦,顧森卿,來,你說吧,你現在在想什麽?我記下來。”
“我說了,你不要生氣。”
“你說,我最生氣的時候和事件已經過去了,你還有什麽混賬事能惹我啊?”
“你在廣澤書院裏寫過五本《山卿見聞錄》,你落水消失的七年裏,我全翻開來看了,也全都背下了。”
“哦,你——”
顧小燈蘸好了的筆正要提起來,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猛然瞪圓眼睛朝顧瑾玉看去:“啊?”
一回頭卻見顧瑾玉雙眼如淵,顧小燈提着的筆尖同時滴下一滴墨,兩滴水珠在夜裏的聲響放大成潮起潮落。
“我在你年少的生活裏,涉入時間短,參與事件少,翻遍你五年的見聞錄,有我的記載很少,卻不單薄,字字都是珠玑,我背了又背,想了又想。現在我在你筆下……竟有一整本只包含我的見聞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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