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第86章
許是因看了顧瑾玉的畫冊,顧小燈心神不寧,這天夜裏睡得沉,做了一串夢,都是些奇妙噩夢,天剛亮時,他啊呀一聲大叫醒來,落花流水似的滿床掙紮,真在床下守了一夜的顧瑾玉聞聲迅速起來,一把将他揣住了。
顧瑾玉喚着他的名字,一手輕拍他脊背,一手輕揉他後腦勺,把他的長發揉亂了。顧小燈半晌才定神,鬓邊眼角都是薄薄冷汗,定神之後看清是他,胡亂确認了他的脈搏,随即生氣又委屈地舉起拳頭來。
顧瑾玉放松渾身緊繃的肌肉,被顧小燈捶了兩下便笑。
“好哇,你還笑?”顧小燈氣得後仰,連帶着起床氣,奮力給了顧瑾玉一個頭錘,卻被顧瑾玉順勢摟進了懷裏。
“對不起,我不笑了,但我還是開心。”顧瑾玉一手抱着,一手拉過被子堆到顧小燈腰間保暖,篤定地問他:“小燈夢見我了,夢見什麽了?是個噩夢對不對?不怕,夢是反的。”
顧小燈驚魂未定,忿忿又撞了顧瑾玉鎖骨兩下,絮絮把新鮮出爐的噩夢說了出來。
他那夢裏的景象融合了諸多記憶,首當其沖是長洛,其次既有顧瑾玉不久前和他說過的北境,也有他小時候和養父義兄游歷過的東境,最後甚至還有他們此行将去的西境。
“我夢到自己反反複複地沉進長洛的水裏,你騎着馬過來撈我,我剛被拉着浮出水面,就看到你右手拉着我,左臂卻是夾着自己的腦袋,那頭顱雙眼緊閉像了無氣息,你竟是具無頭軀體!”
顧小燈說着又奮力以頭撞顧瑾玉,顧瑾玉聽到沉水時身體悚然,待到顧小燈撞他便覺得可愛,邊抱着他邊用手輕輕梳理他參差不齊的長發:“我的錯,我道歉,多撞我幾下好嗎?”
“吓懵我了。”顧小燈晃來晃去,這個夢還有後續,“我一看你是個斷頭的,吓得甩開你的手又鑽進了水裏,誰知又浮了上來,慌亂一看,眼前竟然是你說過的北境天地,我漂浮在冰川的水面上,看到你騎着馬往落日跑去,地平線上的落日大得像一片火海,我扯破嗓子喊你,可你……”
他從顧瑾玉懷裏頂出來,擡手揪住他的耳朵,含着淚光:“你這個耳背的混賬!”
顧瑾玉垂眼看着他,心都要化了,把人輕拍慢搖地哄:“現世裏只要你叫我,我沒有不回頭的。”
顧小燈瞅了他一會,垂下手,語氣也緩了下來:“後來我又沉進水裏喽,夢裏最後還有一只手把我拉出水面,我探頭一看,原來自己在一口水缸裏,頭頂是岩洞,眼前是白霧,應當是早前遺忘了的七歲前往事……真真是夢中夢,壞中壞。”
顧瑾玉拍着他的手一頓,想到西南千機樓的麻煩,指尖纏住顧小燈一縷長發不放,低聲哄他:“不怕,再趕十天路,我護送小燈去見張兄,你不用擔心過去和未來。”
顧小燈哼哼唧唧,此時此刻他更在意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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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正從外面透窗漏進來,兩個人之間的氣氛祥和靜谧,直到一陣敲門聲打破。
顧瑾玉撫過顧小燈發梢,披衣過去開門,一見來敲門的是背着箱子的吳嗔,眉眼便有些陰郁。
吳嗔眼下烏青,看到開門的是顧瑾玉還愣了好一會,直待看到顧小燈從屋裏噔噔噔跑來,才半知半解地揮揮手,道了聲壞早:“呃……早上壞。”
顧小燈一見他這整裝待發的模樣便明白了,吳嗔這是要折返長洛去診治女帝高鳴世了,他揉揉酸脹的眼睛,執意回了聲好:“先生,早上好哇。”
吳嗔過來交代不到半個時辰,昨晚他的師門捎來了女帝的一瓶血樣,他全測完後認為女帝有七成可能是中蠱征兆,只得回去查驗,這頭的顧瑾玉便只能交給顧小燈暫時看管。
顧小燈是罕見藥人,對蠱蟲絕緣,會醫術且克毒,先前在一旁也見過不少次他給顧瑾玉放蠱的操作,吳嗔便留給顧小燈一本行蠱劄記、一箱蠱瓶。
此時行軍時間也快到了,顧軍要繼續西行,吳嗔只得輕騎和他們背道而馳,顧小燈懷裏揣着手劄送行,眼角紅如揉碎的桃花,回頭看一眼跟在幾步開外的顧瑾玉,忍不住又小聲地去問吳嗔:“先生,我能行嗎?”
吳嗔看他楚楚可憐,忍不住伸手摸摸他腦袋:“可以的,小公子一定行的,等我搞定長洛那頭就用我二十幾年的輕功追上你們,撐住,你沒問題的。”
顧小燈眼淚打轉,心想自己不過是個仗着藥血的半吊子醫師,現在竟然還任職起蠱師?從小到大都沒拜過師,就這麽趕鴨子上架,且病患是顧瑾玉!根治了是生,失手了是死,想想都腿軟。
吳嗔還跟他打氣:“加油!弄不死定北王就行。”
顧小燈欲哭無淚:“先生,我……”
吳嗔又安慰他:“要是真死了其實問題也不大,把他屍身維護得好一點,等我回來用蠱把他補成個傀儡就好了,到時還能把他弄得像活回來一樣。”
顧小燈:“……”
顧瑾玉上前來拉住顧小燈的袖子,拉開他和吳嗔的距離,猛虎嗅薔薇似的揉揉顧小燈低落的腦袋瓜。
吳嗔聳聳肩,戴上一頂鬥笠潇灑翻身上馬,一身世外高人的飄飄氣質,忽見馬下顧小燈可憐巴巴地揮手說先生保重,顧瑾玉沉默寡言地抱拳,高人心中頓時也有了幾分牽挂。
吳嗔到嘴邊的駕馬聲咽了回去,彎腰各拍他二人的腦袋,這才收回燙手,別別扭扭地策馬向北。
*
吳嗔一走,顧小燈就掏出他留下的行蠱劄記如臨大敵地默背,顧瑾玉抱刀和他同乘馬車,坐在對面專注地看他,确保顧小燈每一次擡眼都能看到自己。
顧小燈不時會照着劄記伸手要他的手腕:“伸出你的樹腕子給我,我試試感受你體內的蠱息。”
顧瑾玉一一照做,看顧小燈全神貫注地把着自己,他腦回路奇特地感到快意。
他想,那姓蘇的,當年也是這麽受着顧小燈的看顧,身在福中不惜福,活該稀巴爛。
現在有且只有他了。
顧小燈把了顧瑾玉十幾次,抽空揉揉後頸小歇,一擡眼看他,任他再假裝不動聲色,顧小燈也還是感覺到了他由內而外的欣然。
顧小燈拽了他左手來拍打手背:“你又在一邊美什麽?”
顧瑾玉忍住不撒謊,把方才想的坦白交代了。
顧小燈心想這是什麽男人的歪斜勝負欲,但想想便順勢攻他心防:“你有什麽好樂的呀?把尾巴收回去,不是想自我了斷嘛,那你還管這做甚?你要是轉頭把自己送進閻王殿裏,陽間的事你就什麽也管不到了,以後我……”
顧小燈順口想說個到時他回去找蘇明雅舊情複燃的假話來吓唬顧瑾玉,但這話縱是假的,也把他膈應得心口堵脹。
除了蘇明雅,顧瑾玉厭煩到暴毆的就剩那姓葛的,顧小燈反應飛快地捏着鼻子:“森卿,你要是真去閻王爺那報道了,那我以後保不準去找葛東晨。”
顧瑾玉瞳孔一縮。
“我去問他個明明白白,倘若他也像你一樣知錯能改誠心補過,我看他要是個好的,我也給他個機會。”顧小燈邊說着邊撒開他的手,眼睛半嗔,“反正到時你已經過了孟婆橋了,陰陽兩隔人鬼兩別,你當野鬼去吧你。”
顧瑾玉那雙本就天生沉寂的鋒利眉眼霎時冰冷下來,兇煞得戾氣橫生:“你要是到他們的身邊去,我就是成了鬼,我也要去奪了他們的舍,挨個千刀淩遲,嚼舌斷骨!”
顧小燈屈指敲他腦袋,一臉嚴肅:“當個野鬼都想這想那,那你就不能嚣張地活久一點啊?就要吃好睡好,康健和美地茍到九十九,氣死別人不行啊?還想着做鬼就怎麽神氣了?我告訴你,你要是在我前面埋進黃土,我高低找些江湖異士拘了你的魂,拴在什麽寶器裏,讓你好好看着我怎麽逍遙快活,讓你當了鬼還能被氣死一回!”
顧瑾玉呼吸急促,握住顧小燈的手緊緊相扣,方寸之間心口劇震,不止他的心狂跳,環繞在他心脈周圍活動的控死蠱也劇烈搏動起來。
顧小燈正要抽出手,就看到顧瑾玉的左眼流淌出了一道血淚,吓得結巴起來:“瑾、瑾玉!你眼睛!眼睛!”
行軍的馬蹄和車輪聲滾滾,路面恰時不平整,馬車輕輕一颠,顧瑾玉重重抱起顧小燈,揣着不讓他看自己的臉。
顧瑾玉皺眉等血淚流盡,近來眼睛流血偶有,但心口的蠱搏動得讓他倍感不适。
顧小燈在他懷裏急切地說着話,顧瑾玉聽不清,耳邊正回蕩着蠱母千裏之外的指令,只得低頭抱緊他。
正恍惚時,顧小燈伸手勾住了他脖子,很使勁很使勁地回抱住他。
顧瑾玉嗡嗡亂響的腦海裏頓時寂靜,只單純地想,這是他第一次主動來抱我。
*
春半山路多花,此時人跡稀少的野路裏,葛東晨掩着雙眼,胸膛仍在劇烈起伏之中。
葛東月站在旁邊,手裏舉着一只烤兔腿,邊嚼邊問失态的兄長:“我不明白,你聽到他的話之後為什麽既高興又生氣。”
“那就不明白,沒必要弄懂,我希望小妹一輩子都不用碰上,不清不楚過一生。”
葛東月冷靜地咬兔腿:“你在詛咒我。”
葛東晨便不住地笑,半晌才松開手,眼睛已從碧綠恢複回深黑。
葛東月也把手裏的烤兔吃完,擦擦手随意攀折了路邊一枝花:“走吧,那麻煩蠱師離開他們了。”
葛東晨轉頭叫上在不遠處怨氣沖天地烤兔子的關雲霁,一行人繼續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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