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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翌日,顧小燈在顧瑾玉的外衣裏醒來,天剛蒙蒙亮,他睡眼惺忪地爬起來,剛阿秋一聲,馬車外便有暗衛首領道早。
顧小燈迷迷糊糊裹了顧瑾玉的衣服開門探頭:“阿三大哥,早上好哇,這麽早的天兒,樹杈子去哪了呢?”
他剛醒,本就溫軟的聲線愈發軟糯,聽得人想摸摸他頭頂翹起的幾根毛毛,首領應聲時格外輕柔:“屬下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主子四更天時出來了,跟着海東青不知道去了哪,現在還沒回來。”
顧小燈聞言激靈起來,揉把眼拍拍臉,雄赳赳地下車去找他的病患兼大狗,剛撈着衣擺沒走多遠,一點天光萬頃,顧瑾玉正從不遠處回來,兩人一見都奔向對方,顧小燈身上裹着大了許多的外衣,跑快時不慎踩出個趔趄,在撲出個四腳朝地前,被閃過來的顧瑾玉抱住了。
顧瑾玉身上有股寒氣,顧小燈兩手挂他脖子上去,迷茫問他從何來:“怎麽這麽冷哦?你夜裏翻山越嶺去啊?兜了一身霜露。”
顧瑾玉愛憐地整整從他身上半滑落的衣袍,低頭讓他挂好,耳朵在日出裏紅成金黃:“确實出去了一趟……小燈餓不餓?”
顧小燈搖頭,兩手伸了個大懶腰,邊打哈欠邊拍拍顧瑾玉的肩膀和胸膛,生怕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傷出個體無完膚,見無異常便自然而然地貼一貼,猶帶着些起床氣,絮絮問些日常話。
不遠處綁縛的蘇小鳶一夜未睡,睜着一雙幹澀的眼睛看着他們,呆得一眨不眨。
啓程前整頓物事,顧小燈睡了一夜馬車身體略有些酸,于是同顧瑾玉說道:“今早我騎一小時辰的馬好不好?有陣子沒騎了。”
“當然好,北望給你,我在你左邊跟着。”
顧小燈兩個小拳頭對着自己的肩背乓乓捶:“能和你同乘一騎嗎?”
顧瑾玉愣住。
不多時,顧瑾玉像幾塊木板拼接而成的假人,僵直地環着顧小燈,怔忡地虛虛握住缰繩。
顧小燈倒是精神奕奕的,迎着周遭各明亮眼神,摸摸北望富有光澤的馬鬃:“駕!”
行軍遂繼續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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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瑾玉頭暈目眩地僵到午間,只知道同手同腳地跟住顧小燈,數次按一按自己的手骨,總恍惚身前的顧小燈是心裏的幻象跑出來了。
他不停地把顧小燈從昨夜到現在的舉止想了又想,從他亮晶晶地杵在眼前追問開始,一言一行反複咀嚼,心跳加速了再加速,始終沒個落地平和時。
顧小燈的親昵來得持續且密集,待被他拉着上了馬車,小手松開他轉而去翻東西,顧瑾玉還沒回過神來。
顧小燈比他淡定許多,搬出一箱瓶瓶罐罐的藥,先嘩啦啦重看引蠱劄記,頭也不擡地絮絮念念:“今晚要引蠱的,我們周圍能不能比昨晚安全呢?你引入蠱之後要有小半時辰虛弱的,要是像昨晚那樣可就完蛋啦。”
顧瑾玉木木的,下意識回答:“會的……後半夜我帶人倒退十裏,埋伏殺了不少,今夜會清靜的。”
這時顧小燈擡頭看他,神情複雜得很,顧瑾玉安靜地等他發號施令。
“你啊……補個覺吧!”
顧瑾玉便聽話地閉上雙眼,一時分不清夢裏夢外,心聲不停沸騰。
【他不讨厭我了】
【是不是……】
*
“小公子是不是接受了主子哇。”
午間日頭,幾個暗衛抽空叽裏咕嚕,運用上了所有的眼力耳力觀察力,最終有力地互相擊擊掌,異口同聲地诶嘿嘿嘿。
扔在一旁的蘇小鳶豎着耳朵聽着,霜打一樣不敢置信。
髒腑正忍着炙烤,耳邊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蘇小鳶擡眼,看到顧小燈一身青衣紫帶,仙人拂雲曳地,輕飄飄地就落到了眼前。
蘇小鳶幹澀的眼睛又酸脹起來:“山卿哥。”
顧小燈昂了一聲,蹲在跟前看他:“小鳶,你既被擒在這裏,想過後路要怎麽走嗎?是想繼續回蘇家,還是想趁此金蟬脫殼,詐死遠離蘇家的管控?瑾玉讓我決定你的去處,我也想問問你的想法,不然再過六天,等我們到了西平城去,只怕你的處境更為難。”
蘇小鳶默不作聲,顧小燈也不催,耐心地等他作答,誰知等到的卻是這小青年受傷的沙啞詢問:“山卿哥,你……你喜歡顧瑾玉?”
顧小燈眼睛一圓,随即豎根手指:“噓——”
蘇小鳶頓時化身成霜打的蔫茄子,千言萬語如鲠在喉,眼淚簌簌地想靠近顧小燈,剛要細數恩怨鳴不平,顧小燈便朝他笑了笑,一瞬堵住了他的陰霾。
“人生多有不易,機緣多數難得,且當珍惜就是。”顧小燈笑着拍拍他肩膀,“你且想想來路,想到了就告訴我。”
他要重新回去,蘇小鳶淚眼婆娑,忍不住叫住他。
“哥!”
“嗯?”
“闊別七年,你那天再見到我時……可有失望?”
顧小燈笑了笑:“怎麽這麽問?”
蘇小鳶死而複蘇的寄望不住外溢:“這世上……這世上或許只剩下你關心我的後路了。”
綁在那陽光底下的不是個階下囚,倒像是無數抓不住逝去的七年的幽靈。少年老去,殷殷追問他的面目全非是否為人所容,苦苦貪戀回不去的清風明月。
顧小燈安靜片刻,笑道:“那天我只覺得,二十出頭的小鳶長得和以前很不一樣了,這很好,再也不會有人說小鳶像誰誰誰了,小鳶就是小鳶,這樣就很好。”
說罷他轉身真走了,身後嗚咽如縷不絕。
是夜引蠱有驚無險,顧瑾玉一如之前高熱虛脫,被剔出一副骨架一樣無力地靠過來,沉重的腦袋抵在顧小燈肩上,喘得像上岸的大魚。
顧小燈點了一壺新調制的香,摸摸顧瑾玉後背那交叉傷疤,突發奇想地問他:“嗳,森卿,你以前有沒有想過,等我從水裏回來之後,第一句話要同我說什麽?”
大魚撲騰了好一會,神志不清地說了什麽,顧小燈沒聽清,便又問他,随後聽得一句嘶啞的瘋癫粗話,顧小燈愣了半晌,待反應過來,脖頸到耳朵全都紅透了。
只是半個時辰後,顧瑾玉人雖清醒過來,卻死活不肯承認真說了那麽一句瘋話。
顧小燈哼哼一聲,摩拳擦掌地想等到了安全地方,看他怎麽對付他。
*
接下去的幾日,行軍的路途逐漸不順,伏擊和刺殺層出不窮,鷹在半空巡視,犬在行伍不時長吠,顧小燈在顧瑾玉身上嗅到血腥味的時刻越來越多。
顧小燈的周遭卻像是讓顧瑾玉布了個無形的結界,他在裏面纖塵不染,但看外面不時血雨紛飛,一顆心總是懸挂在高空晃蕩,只得緊張地掰着手指,等這行程的最後幾天過去。
顧小燈對三月十日翹首以盼,誰知才到初七這天,先前一直沒有多大異常的顧瑾玉忽然不對。
顧小燈每逢雙數日就替他引蠱一次,初六夜剛有驚無險地過去,他同顧瑾玉依靠着一塊入眠,誰知天還沒亮,他就被高熱不退的顧瑾玉燙醒了。
顧小燈一測上他的脈搏和蠱息便悚然,那尾控死蠱不知怎的瘋狂作弄起來,吳嗔留下的劄記上沒有記錄這等異常,顧小燈無措片刻,顧瑾玉的熱汗就濕到了他的衣裳。
顧小燈急得邊哭邊給顧瑾玉用尋常的藥物,渡了他藥物後有所好轉,顧瑾玉在日出中醒來,額上的熱汗流進眼裏,看他的眼神是全然的迷茫。
“森卿?”顧小燈唇齒間全是苦藥的滋味,問罷發現顧瑾玉沒有反應,心如墜寒窖。
顧小燈抱着他打開半邊車窗,吩咐周遭的暗衛首領,喚來了顧瑾玉平日最信任的三個副将,一車子人全都強裝鎮定,抖手抖腳地決定讓行軍暫且停下,直到顧瑾玉恢複些許清醒再啓程。
這一停卻是停了兩個白天和一個整夜。
顧小燈用藥又用蠱,就差用上藥血,顧瑾玉的怪狀卻始終不見好轉,初七斷斷續續地高熱,待到初八的清晨,體溫驟然逆轉成渾身冰冷。
待到太陽下山,顧瑾玉面無血色地從他懷裏醒來,顧小燈還沒來得及開心,就見他胡亂摸索到他腰間,一把摘下那柄他贈與的短刀,猝然便要抹斷脖頸。
顧小燈吓得死死抱住他:“顧瑾玉!”
那短刀割斷了顧小燈後頸一段長發,再差分毫就要紮到他的肌理,終是在那毫厘之間顫抖不休地停下。
“顧瑾玉,顧瑾玉。”顧小燈不住喊他,“認不認得我?認不認得山卿?”
顧瑾玉的呼吸淩亂不堪,左手裏的短刀垂了又舉,右手發着抖抱上了顧小燈的腰,體溫驟然在滾燙和冰冷之間不停切換。
顧小燈唯恐他在不清醒間劃傷自己,一面抱着他不停叫着,一面抽出銀針紮他各處大穴:“睡一會、你睡一會,睡醒我們再想辦法,花燼很快就飛回來了……”
車窗緊閉着,上弦月的光輝依然無孔不入地照射進來。
顧小燈執着針,聽到外面有厮殺聲,知道刺殺又席卷而來,強忍着深呼吸一下,穩穩地施下七針,顧瑾玉渙散的眼神始終落在他臉上,原本垂着眼皮将閉上雙眼,卻在車外靠近過來的腳步聲裏驟然嘔血。
顧小燈倉惶地抱住他,顧瑾玉口中有大股大股的血往外湧,頃刻就把他的衣襟浸染成一片鮮紅。
血珠滴落到馬車上砸出重重回響,車門就在這時被輕輕敲擊了。
顧小燈聽到葛東晨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小燈,要我幫你看一看瑾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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