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禮包

帝都的火車站不比國際機場整潔,如有要按照新舊程度來說,甚至都比不上國內的一些三四線城市。

雜亂的果皮紙屑,喧嚣的叫賣人群,臨近假期拎着大包小裹進城返鄉的流動人口,擁簇吵鬧,摩肩接踵,這裏分明臨近繁華的市中心,卻又亂得毫無秩序。

“蘇黯。小心點。”

有人扛着行李包從她身側擦過,袋子裏凹凸不平,好像是裝着什麽金屬制品。

顧曳下意識地伸手幫她擋了開,可當胳膊摟住了懷裏的纖細身軀時,手掌卻不小心覆蓋住了女人的一處敏感部位。隔着輕薄的衣料,溫涼的指尖能清楚地感受到對方的輪廓與形狀,他步履微微一滞,動作也不由得略略一僵。

“你幹嘛?”

蘇黯回頭,皺了皺眉。

顧曳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一陣啞然,瞬間松開,“我……我是怕你不安全。”

蘇黯瞪了他一眼。

不安全?最不安全的就是他,還有誰能比他更不安全?

她心裏雖然煩悶,可也耐着性子把該說的話都解釋清楚,“一會兒上了車就不這麽亂了。”

順手把剛取好的火車票塞到了他手裏。

知道他顧先生是從小嬌生慣養長大的,就算是在江家吃了那麽多苦,受過那麽多罪,可接觸的也都是上流人士,玩弄的也都是一些錢權交易。沒見識過這麽亂的火車站吧?不知道她們這些底層人士所經歷過的艱辛歲月吧?

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省得你以後吃個飯都要挑三揀四,不持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

顧曳接過火車票,打量了半天。

你別說,他在國外摸爬滾打那麽多年,什麽場面都見過,還真就是沒坐過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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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速多少?途徑多少站?”

“不知道。”

睡一覺就到了,誰關心那些個?

蘇黯撇撇嘴,撿到個空位就把背包扔了上去。

這都是過來人的經驗,火車站的座椅都是争分奪秒要搶的。她看附近也沒有什麽老人和孕婦,仗着自己是病號,便心安理得地坐了上去。衣服鞋子等大件行李早就在昨天一早寄走了,背包裏就是一些證件和常用的随身物品,也不怕摔。

刷了會兒手機,又百無聊賴地擡頭看了一眼跟前的人。

“怎麽?你不坐?”

還有半個多小時才能到檢票時間。帝都是始發站,可沒有提前到站或者晚點之說。

顧曳站在大廳中央,環顧了一下往來的旅客,大致心裏有數。

“蘇黯,你說如果我出資翻修帝都火車站,将全部的建築和基礎設施重新搭建,大概需要多少錢?”

“……”

蘇黯冷了冷眼,“帝都政府比你有錢。”

他一個外科醫生,為什麽會突然惦記這些?是有錢沒處花了嗎?

顧曳将火車票塞到了錢包裏,點點頭,拉起她的背包,坐到了她身邊。

“我知道,你看,我就是随口說說,你怎麽又當真了?”

順手捋了捋她的頭發,她一氣氣了好幾天,他感覺上一次離她這麽近那都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

蘇黯拍掉了他的手,用背包把他和她之間的空隙填滿。

“你不要總想着渾水摸魚啊。”

混淆視聽,偷換概念。

他手一伸上來,她就知道他什麽用意了。他是那種會關心國家鐵路事業的人嗎?就知道拿話吸引她的注意力,然後趁機動手動腳,緩和關系。

她可沒原諒他呢,他想就這麽糊弄過去?想都別想。

顧曳眯了眯眼睛,奸計沒能得逞。

“那你打算什麽時候消氣啊?”

馬上就要回老家了,難不成他和她就這麽一直僵着,然後半尴不尬地見她家長啊?

蘇黯抿了抿嘴角,她之前也沒想那麽多,反正稀裏糊塗地票也都買好了,電話也通過了,家裏人都知道她要回去了,現在又不可能退票不去……

背過身,“我想什麽時候消氣就什麽消氣。”

她一個生氣的都不着急,他一個惹人生氣的着什麽急啊?

顧曳端着手臂,扯了扯嘴角,置若罔聞。

這招不管用,那就用下一招。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他就不信他制不服她。

真沒想到,現在還沒怎麽着呢,他就已經快被她牽着鼻子走了,含在口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難不成以後結了婚後,他還要當妻管嚴啊?

啧啧……可笑。

聽起來就是個笑話。

“尊敬的旅客您好,歡迎您乘坐t109次列車……”

從檢票開始到登上車廂,前後一共花費了也就不過四五分鐘的時間。雖說蘇黯原本的設想是想讓顧曳吃點苦頭,遭點罪受,可一想到他帶着重傷跟她坐火車,她又有點于心不忍。

到底是親男朋友,總不能把他扔在硬座上坐一宿吧?

“高級軟卧,其實就跟普通酒店的設施差不多,雖然地方小了點,可是能躺着,我以前剛到帝都上學的時候偶然坐過一次,比坐飛機舒服……”

找好了包廂位置,蘇黯把背包放下,拿出了随身的藥膏,往手上塗了塗。

她恍若漫不經心地開口。

她左手快好了,已經開始愈合了,最慢一個星期,就能完全康複了。

顧曳環繞了一下四周,褐色的噴漆實木壁板,正中央的桌面上擺着一束精致的玫瑰,房間裏臺燈、電視、拖鞋、報紙、衣架,一應俱全,一切整潔如新。雙人包廂,還具備獨立的沙發和衛生間,确實有點像一間迷你酒店。

“要不是上下鋪就好了……”

“你說什麽?”

“沒。”

顧曳回答地很快,反而引起了蘇黯的疑心,她放下藥膏,往他那邊看了看。

他視若無睹地擺弄了一下門口的把手,“這門能鎖嗎?”

“不能!”

其實是能鎖的,但蘇黯下意識地否認。

“咔噠——”

鎖上了。

“小黯,你看,誠實——是作為一個中國人最起碼該具備的傳統美德。”

“……”

她上次研究了十多分鐘才搞明白,他怎麽手指一碰就關上了……蘇黯撈起背包,往沙發裏頭縮了縮。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一回事,一到密閉的空間裏,她就下意識地想躲着顧曳,總感覺他有點危險。

顧曳倒是很自在地往床上一趟。

他不着急,有些人還生氣呢,他如果現在硬來,反而有可能引火燒身。

房間裏靜默了半晌,火車開動了,七八點鐘的夜晚,窗外的光線也漸漸暗了下來,迷蒙的光線落在暗色的包廂裏,催的人昏昏欲睡。他腦袋枕着胳膊,想往床頭靠一靠,可手臂才剛剛撐起,後腦勺卻突然撞到了木板。

“咚——”

“噗……”

目睹了全過程,蘇黯用力地捂着嘴,躲在角落裏偷樂。

顧曳扶着頭坐了起來,打量了一下自己身處的環境。

一米九的床?

他沒想到這床這麽短啊。

可眼睛餘光一掃,正瞥見蘇黯眉眼彎彎地看着自己,丢了戒備,也不生氣,倒像是看見什麽大笑話似的,樂得肩膀直顫。

目光突然柔和了下來。

要能因為他撞了一下頭就跟她和好,那他撞的也甘願了。

“蘇黯……我枕頭掉了……”

他靠在床頭,伸着手,目光溫柔,好像馬路上一條丢了主人的流浪狗一樣搖尾乞憐。

蘇黯正笑得開心,從桌上拿起一張報紙,想看今天的娛樂新聞。聽他求助,她彎着嘴角,低頭看了看。

那枕頭不就掉在他手邊嗎?

“自己撿。”

包廂就這麽大,他胳膊那麽長,還能撿不到一個枕頭?

顧曳有些氣餒,撈起枕頭就往她身上一撇,“這下撿不到了。”

“……”

報紙都被他弄皺了。蘇黯瞪大了眼睛,抓起枕頭就要給他丢回去。

“哎呦……哎呦哎呦……胳膊疼……胳膊好疼……”

抱着胳膊,他不由分說地就嚷嚷了起來,左翻一下,右翻一下,七十厘米寬的小床都不夠他折騰的了。

“……”

蘇黯咬了咬牙,拎起枕頭走到他跟前,“裝,你再裝?”

顧曳看人已經引過來了,自然是見好就收。長臂一展将她摟到懷裏,不等她反抗,就把腦袋往她頸窩裏使勁兒埋,“不裝了,我演戲演得也很辛苦的。”

鬼知道他這幾天是怎麽熬過來的,有肉不能吃,還得整日低三下四,摒棄尊嚴,耍寶逗樂。所有的所有,就為了博卿一笑。

“別氣了,氣壞了我心疼……”

這都幾天了,冷戰也到時候了。

“你心疼?”蘇黯不大相信,她被他抱着困坐他身上,身下抵着個硬物,位置也不大舒服。心下頓時有了思量,“你是心疼嗎?不是別的地方疼啊?”

“……”

她都這麽了解他了嗎?

顧曳挑了挑眉頭,嘴唇貼到她耳側,輕笑了兩聲,“別的地方也疼。”

“……就知道你沒個正經!”

反手要掙脫,卻又突然被他壓了下來。一張床上,兩個人,四目相對,頓時又安靜了一會兒。

“對,我不正經,我臉皮厚,我不要臉,我厚顏無恥。”

她常挂在嘴邊的這幾句,他都能背下來了。顧曳看着身下的人,目光是久違的深沉。

“可是小黯,沒人比我更在乎你,我也是因為在乎你所以才會胡思亂想的。我知道,我知道這件事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責任,我也不想争辯,你要打要罵我都随你,但是……但是你就是別不理我好不好啊?”

感情這種事,真的是日積月累的一種東西,可能就是稍不留神,一個不經意的差錯,就會致使兩個人的感情走向與預期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結局。

冷着冷着,就淡了。

任何感情,都要苦心經營。

他等了她那麽多年,不是為了一朝一夕的相處所以才漂洋過海地回來找她,他想跟她長長久久地走下去,一生一世地走下去……

可是他偶爾也會害怕,他原本脾氣就沒那麽好,只是對她格外放縱。可人也會有控制不了自己的那一天,他真的怕,他真的怕自己哪一天對她的怒火蓋過了疼惜,這麽長時間以來一直都是他單方面地拉着她,萬一他真的有朝一日放了手,那他和她以後怎麽辦呢?

他也有他的尊嚴和驕傲,他到時候還能低三下四地回頭找她嗎?

可是如果他不找她……他又能怎麽辦呢?

他是該死了,還是該活着?

“嗯?蘇黯,你怎麽樣才能消氣,你說,天上地下不管多難,我一定都盡我所能滿足你。好不好?你別氣了……”

“……”

最受不了他央求她的語氣。

蘇黯別過臉,紅着眼眶,“說的好像我多不講理一樣。”

顧曳趴在她身上,嘆了口氣,“不是你不講理,是我思想壓力太大,包袱太重。”

在江家生活了那麽多年,壓抑了那麽多年,他沒辦法像她那樣走一步看一步,不問世事,随遇而安。

“杞人憂天。”

“對,杞人憂天。”

她說得對,他也不駁她。在蘇黯身上趴了一會兒,又擔心自己太沉悶壞了她,便順着肩膀的重力側躺了下來,背貼着牆板,閉了閉眼。

單手按着太陽穴,眉頭緊蹙。

“頭疼啊?”蘇黯看見了。

“嗯。”他閉着眼睛,聲音微啞,“有點。”

年紀輕輕,落下了一身病。

蘇黯眼角濕潤,也不知道該說他一句什麽好。

畢竟她和他空白了十年,她也不知道究竟哪些病是江家連累得他,哪些病又是他自找的。

“我幫你按,你睡會兒吧。”

她跟他枕到同一個枕頭上,手掌輕搭在他臉側,指尖微微用力。

溫涼的指尖壓着額角的皮膚,細膩的觸感一下接着一下緩緩襲來。顧曳閉了一會兒眼睛,突然笑了。

“你幫我按,我怎麽睡得着呢?”

好幾天沒靠這麽近,他渾身上下每一處毛孔都能感受到她帶來的異樣氣息,頭還疼不疼不知道,但他只覺得自己越來越精神,上下都精神。

蘇黯抿了抿嘴角,小心翼翼地蹭到他懷裏,“本來就沒想讓你睡……”

顧曳眸光驟然一閃,猛地翻起身。

“你說什麽?”

心裏有點竊喜,蘇黯又側頭躲了躲。“沒聽見就算了。”

“我聽見了!”

下床,關燈,拉窗簾。

他聽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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