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廢墟

滾滾的濃煙從地面上的樓層裏冒了出來,煙霧直升雲霄。

幾百米的高空距離,機艙裏的人看不清地面的情形,但從俯視的角度來看樓層構建,冒煙的地方……應該是三院b棟沒錯。

“返程!降落!”

畢超連聲催促着坐在前方的駕駛員,高岚正試圖去跟地面重新取得聯系。蘇黯靠在窗戶邊,額頭貼着冰冷的玻璃,眼睛睜得好大,平日裏紅潤的皮膚,現在已經毫無血色可言。她張了張嘴,嘴唇蠕動,嗓子卻發不出聲……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

能說些什麽……

童年時的某些記憶片段突然襲來。“姑姑,今天是星期一,我媽媽呢,她怎麽還沒下班?”

有些塵封了多年的記憶,好像突然被人撕裂了開,過去的種種猶如洪水猛獸,青面獠牙,将她一點一點的啃噬幹淨。

“小黯,你媽出事了,現在在醫院裏,警方說是自殺……”

“呦,這不是大名鼎鼎的蘇小姐嗎?父親早逝,母親殉情,報紙頭條都上過了好幾回,這可是咱們小地方的名人了。”

……

機內巨大的轟鳴聲還響在耳畔,高空溫度極低,蘇黯手腳冰涼,漸漸地蜷縮了起來。她雙手抱着膝蓋,指尖止不住地顫抖。

同情、憐憫、嘲諷……

聽多了,就會習慣。

她不在乎,她不在乎那些異樣的眼神,也不在乎過往的流言蜚語。曾經的曾經,尖刀利刃紮在身上,她也可以視若無睹,自诩為銅牆鐵壁百毒不侵。可她忍了這麽多年,受了這麽多年,她得知道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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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得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麽!

蘇黯揚起了頭,一道淚水從眼角劃過。她還記得她母親去世的那天早上,她跟她說公司要給她漲工資了,她很高興,她還說馬上就要到小黯的生日了,她要帶小黯吃頓好吃的,讓她晚上先去姑姑家,下了班她就去接她。

她去了……蘇黯去了……

那時候是寒假,她在姑姑家跟寧檬玩了一下午,等了幾個小時之後,卻沒有等來她母親,等來的卻是一通從醫院打過來的電話。

搶救無效……當場身亡……

溺水?自殺?

她母親怎麽可能自殺!她父親消失了那麽多年,她母親一個人把她帶大,每一天都是她們兩個在相依為命……她母親教她做人,必須要腳踏實地勤勤懇懇,切忌浮躁,不要消極,要樂觀,要學會向前看,不要管外界的流言蜚語,不要沉浸在過去的陰影裏,人不能活在過去,人要活在當下……

這樣的一個人……她怎麽可能自殺!又哪裏來的殉情!

那時候,報紙鋪天蓋地的報道,每一家都在争奪頭版頭條,更有甚者,甚至把她父親的事情和這件事串聯到一起。

有人說這就是單親家庭裏女人的壓力,呼籲廣大群衆要關心單身媽媽,還有人說這從側面體現出來中國社會上存在的幾個尖銳問題,教育、醫療,這女人自殺肯定都是被社會和孩子給拖累的。

……這個社會就是這樣,人們就喜歡通過一些只言片語,将自己的問題強加到別人身上。即便是兩個完全不認識的人,通過以訛傳訛,也可以使得一方對一方進行完全否定……

她那個時候才十一歲啊,所有的輿論導向,最後卻都壓在了她的身上。

是她害死了她母親嗎?她不知道。

可後來連姑姑都問過她類似的話,問她她母親生前有沒有留下一些囑咐或者交代。到最後蘇黯自己都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是她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嗎?

是嗎?

是吧……

可即便是這樣,即便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她還是沒法相信她母親是自殺身亡的。

蘇黯哭了,又笑了,倏爾……嚎啕大哭。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不是自殺……”直升機轟鳴的響聲都蓋不過她歇斯底裏的吶喊,壓抑了十幾年的情緒,蘇黯從沒有覺得自己像現在一樣,整個世界都在崩塌。

原來她母親真的不是被她害死的……

真的不是……

“顧曳呢?顧曳呢……”她抱着肩膀,止不住地顫抖。

她要找顧曳,她要跟他問清楚……

直升機還在降落,只差幾十米高的距離就是第三人民醫院的頂層停機坪。艙門打開,冷風不斷吹了進來,冰寒的溫度,還席卷着滾滾嗆人的濃煙。

高岚站在機艙門口,忍着淚,往後看了她一眼,“蘇小姐,你別跟去了。”

樓裏現在發生了什麽事,具體是什麽狀況,他們誰都說不清楚。

三樓神經外科的窗口正冒着濃重的黑煙,根據剛才耳機裏傳來的聲音來推斷,不出意外,樓裏應該是發生了小規模的爆炸。醫院裏現在還都是患者,極有可能會出現樓層坍塌、火災、踩踏事故……

顧曳出事與否,安全與否,姑且不論。他把他心裏面最重要的人交到了她們的手裏,她們不能讓她出事,一絲一毫都不行。

蘇黯搖了搖頭,她要去,她要去……

“顧曳不能死……他不能出事……”

她扶着機艙的扶手站了起來,走到艙門跟前,嘴裏一直重複着這一句話。

畢超看見她走了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嫂子!你不能去!老大要是看見你去了,他回頭不會放過我們的!”

“你确定他能看見嗎!”

蘇黯一把甩開了畢超的手,目光狠厲,眼淚成河般的流。

顧曳現在是生是死……

還兩說呢……

高岚背過臉,抹了下眼角。“他要是死了,那跟你就更沒有關系了。”

顧曳是江家的人。即便他自己不承認,但塵歸塵,土歸土,即便他現在化作了一把灰,被火燒得面目全非,她們也有責任和義務把他帶走。

蘇黯苦笑了兩聲。好啊……她今天算是看清楚了。

難怪顧曳從來都不相信江家出身的這些人……因為他們的骨子裏都透着一股瘆人的風氣——鐵石心腸,愚忠!

“他跟我有沒有關系,不是你們能判定的。”

他就算死了又怎麽樣?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顧曳和她的賬還沒算完,他別想用這種方式逃避!

直升機停穩,畢超和高岚互相使了個眼色,最終還是沒能攔住蘇黯。随她去吧,既然她執意要親眼去看,親自去找,那就趁此機會讓她感受一下他們以前在江家每天所過的是什麽生活,體驗一下什麽叫做非人的經歷。

“你去手術室,我去辦公室。”

畢超和高岚領着幾個人四散開來,手腳盡量放輕,心照不宣。

二十分鐘前整潔幹淨的神經外科大廳,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坍塌的牆面一片黑紅,樓板下的鋼筋水泥都露了出來。

這裏似乎是剛經歷過一場争戰,精鋼制作的手術器械散落一地,手術刀上都能看出被熔化過的跡象,塑料膠椅冒着火星,嘶拉作響,寂靜中透着死寂,所到之處無不彌漫着一股刺鼻的硝煙味道。

江堯的人還有可能留在這裏,他們不能輕舉妄動。

因為事件剛發生不久,有一些患者還沒來得及撤離,途經這裏,身穿着病號服,手背上吊着鹽水,無一不期期艾艾。

“這……這怎麽回事?顧主任說讓我們在樓下彙合,怎麽一轉眼的功夫,這樓上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哎呀!我……我的電腦啊!”

“行了行了,別管那些了,這裏好像是有大事發生,安全起見,咱們還是先下樓吧!”

一陣話過去,人也就走遠了,蘇黯躲在角落裏,細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環境,确認附近徹底沒人,一個轉身就鑽進了承重牆後的洗衣房裏。

她也不傻,她這個樣子太明顯,很容易被江堯的人發現。但只要換一套病號服,混在人群裏,她的行動就會方便許多,也能降低被人盯上的幾率。

洗衣房裏堆滿了沒洗的衣服,她随便拿起來一件,轉身關門。

可手指剛搭在門把手上,一張白得瘆人的臉突然出現在視野範圍之內,顴骨突出,眼窩深陷。

“江堯!”

蘇黯吓得退後了幾步,門後藏着一個人,她剛才進門的時候竟然沒有發現。

銀鋼色的輪椅就撐在門後,陰影裏的人,眼睛瞪得銅鈴大,眼白通紅,死死地盯着前方。

蘇黯站了一會兒,有點生疑,畢超聞聲趕來,“怎麽樣?沒事吧?江堯在哪兒呢?”

蘇黯抿了抿嘴唇,把病號服放下,擡起手,指了指門後的方向。

“在那兒。”

但好像又不在那兒……

她跟江堯有過接觸,那種人,渾身上下都泛着戾氣,只要對視一眼都能讓人不寒而栗。可她剛剛看見他的時候,他只是表情發狠,在畢超進來的前幾秒種,她也一直在緊盯着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雖然睜着眼睛,眼神卻沒有了往日的狠厲。

這個“人”……好像有點不大對勁。

畢超吞了口口水,将門板推開了一些,門後的人失掉了門板的支撐,微微一晃,腦袋頓時朝輪椅後方仰了過去。

“……”

蘇黯呼吸一滞,頓時瞪大了眼睛。“他……他……”

“他死了。”

畢超也有點膽顫,只能盡力地保持鎮靜,以一個醫生的角度來判斷眼前這個人的生命狀态。輪椅周圍還還扔着幾只沒用完的藥瓶,他蹲下身,撿起來看了看。

“呼吸衰竭。”

肢體起病型的葛雷克氏症,發病症狀首先是四肢肌肉進行性萎縮、無力,最後一步無藥可醫,便會産生呼吸衰竭,窒息而亡。

他跟顧曳離開江家的時候,江堯的病情雖然已經得到了控制,但那也只不過是依靠幹細胞移植治療,幫他延緩了死亡時間而已。江堯太自大了,太自以為是了,他從瑞士人手裏逃了出來,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回美國繼續被中止的治療,而是一路追蹤顧曳,不達到報複的目的不罷休。

“呵……呵呵……”畢超傻笑了兩聲,“江堯把自己耽誤死了……他把自己害死了……”

蘇黯看着這樣的情景,笑不出來。

江堯是死了……可是顧曳……她還不知道顧曳怎麽樣了……

跑出洗衣房,蘇黯沖破一片濃煙,往最偏僻的角落裏跑。緊閉的門板形成密閉的空間,門裏着了火,高溫未散,蘇黯不經意一碰,頓時如被火燒了一樣疼。

人會不會在裏面?

會不會正被大火包圍得團團轉?

“顧曳!顧曳!”

她管不了許多,扯着嗓子拼命喊着顧曳的名字。濃煙被吸進了嗓子裏,嗆得她喉嚨生疼,眼淚也止不住地流。

十米外突然傳來一道高聲,“在這兒呢!老板人在這裏!”

蘇黯聽見了聲音,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就往那個方向跑,腿被金屬劃傷了,也顧不上,穿過濃煙,結結實實地就跪到了他身邊。

“顧曳……顧曳……”

她抓住了他的手。地上的人身上壓着幾層厚重的鐵板,閉着眼睛,沒有反應。

幾個高大的身影正在擡顧曳身上的鐵板,高岚站在附近,撥通了樓下科室的公共電話,“三樓出事了,顧主任處于休克狀态,現在有生命危險。”

畢超推開人群走了進來,鐵板被移開了,他二話不說掀開了顧曳的上衣。

……

黑色的襯衫敞開,無數的玻璃碎片映入眼簾,一片一片紮在顧曳結實的胸膛,血跡從胸口一直流到地上。

蘇黯看呆了,畢超叫人把擔架擡了進來,“嫂子,得把老大擡出去,松手吧。”

蘇黯低頭看了看自己抓着的那只手。

直覺告訴她,她現在一旦現在松了手,以後就會再也抓不住了。

“松手吧!”

救人要緊,畢超管不了那麽多,拽起蘇黯就要往外面帶。微涼的指尖從粗粝的掌心滑過,溫熱的體溫逐漸消失。

“別走!”

突然,一股驚人的力道取代畢超,覆住了蘇黯的手腕。低啞的聲音太過熟悉,蘇黯猛地擡起頭,地上的人還閉着眼睛,血水濺到了側臉……

嘴唇微動。

——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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