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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底掐絲香鼎裏熏着一爐雪中春信,縷縷梅香淡而不膩,沁人心脾。

楊閣老紅袍玉帶,端坐時有種不怒自威的氣概,溫觥本就是因績考優異才從地方破格擢為二品京官的,本來是件祖上冒青煙的開心事,他還打算辦個熱鬧的家宴慶祝慶祝,誰知新官上任火還沒點呢,就被三朝元老在堂廳晾了一炷香時間。

數九寒天的,也不聊天,更不寒暄,這要是傳出去了,以後他溫觥在京城也別做人了。

溫觥腦門冒汗,心裏暗罵頌哥兒這孽障怎麽還不回來。

“家主,頌哥兒到了。”

溫觥激動得茶盞都險些撒了:“快快讓他進來。”

溫友頌跨進門檻,頭上的簪花冠帶是急急取下了的,那貂鼠皮的銜珠抹額卻是沒來得及。溫觥平日沒細細打量頌哥兒的衣裝,如今一瞧才哪哪都不順眼,一個二品尚書的嫡子,穿的戴的都不成體統,尤其是瞧見他腰間挂玉上還吊着一個精致小巧的荷包,也不知是哪個勾欄女子贈的,當即臉都快綠了。

楊閣老雖已上了年紀,再過兩年便要致仕歸鄉,老眼卻不昏花,一眼便注意到了那些細微之處,但他仍舊不動聲色,畢竟他專程來溫府也不是為了這小子。

溫友頌見了禮,楊閣老笑容和藹,先給人賜了座兒,再客套地問些瑣事,溫友頌一開始還有些結巴,但大概小孩子更容易放下戒備,不一會兒便如平常一般侃侃而談了,因為楊閣老的話術圓熟,句句都在探頌哥兒的底,卻又不顯山露水,導致溫觥全程都很緊張,生怕這孩子說錯了什麽不恭敬的話。

張氏耐不住好奇,借着送茶水的由兒,順勢來到了堂廳上。

楊閣老看起來絲毫不介意,只繼續問:“頌哥兒可曾上過學?”

溫友頌道:“在敦州時家父請了私塾,是學過幾年。”

溫觥附和着稱是,才恍然意識到楊閣老這次來是為了什麽事,內心長舒了口氣,還好不是因為別的,溫家的前程算是保住了。

楊閣老:“那讀過什麽書?”

溫友頌一面說一面看向爹娘:“呃……字是識得一些的,也、也能寫……”

溫觥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溫友頌這話不就是直接跟楊閣老攤牌上小學的那些年他屁也沒學到一個嗎,他溫家祖輩不能說是學富五車,好歹也是書香門第,怎麽到了溫友頌這裏,竟然成了大字不識的學渣。

張氏補救道:“三百千是讀過的,頌哥兒是鈍了些,但還是有慧根的,當年私塾先生還誇說他的文字有靈氣呢。”

楊閣老擱着手,語氣依舊謙和,但在溫觥聽來卻是冷冰冰的警告。

“溫大人如今身居要職,應該也明白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1]的道理。爾等是江山社稷的中流砥柱,可歸根結底,後代子孫才是國家未來的棟梁,倘若個個都不學先聖禮樂,不知君臣之禮[2],存亡危矣。”

好一個“存亡危矣”,溫邦媛藏在屏風之後,只覺姜還是老的辣,就教子這件事來說,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何況溫觥一看就是個才幹卓越但見識不廣的,楊閣老這頂帽子扣的,屬實是降維打擊了。

溫觥一驚,忙起身道:“閣老教訓的是,溫某日後定當竭心盡力教導犬子。”

楊閣老擺擺手:“溫大人也別怪老夫言重,而今聖上重教育,這樣做也是順應天子之意。如今也到了開學的時候,溫大人若有心,也應當送到文質館知書明理,或可有一番造詣。”

溫友頌只覺得如坐針氈,雖然媛妹妹早前已給了他提醒,但不論如何,自古以來被長輩過問功課還是最讓小孩頭疼的。

溫觥道:“是,不日我便寫張帖子送到文質館去,有勞閣老費心了。”

“嗯。”

楊閣老渾濁的目光掃過堂上衆人,剛想開口說些什麽,溫友頌便說道:“爹,那媛妹妹是不是也可以跟我一塊去上學啊?”

張氏一愣,幹笑道:“楊閣老莫怪,童言無忌,頌哥兒正胡說呢。”

溫友頌反駁道:“阿娘,我沒胡說,媛妹妹如今也十二了,我在這個年紀都上了好幾年的學了……”

張氏叱道:“那能一樣嗎!”

溫友頌不明白怎麽就不一樣了,明明在敦州時爹娘也提過某少卿某同知的千金請了先生上了學堂,怎麽偏偏到媛妹妹這裏就不許了,日日将人關在那三分地的耳房裏,囚犯都沒看得這般嚴,他之所以答應得如此爽快,也是有不忍心的原因,更何況妹妹那麽可愛,他當哥哥不求個情都過意不去。

楊閣老默默啜茶,并不表明态度,似乎是在等溫觥開口。

溫觥臉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他內心當然是不想讓溫邦媛去文質館上學的,那可是聖上欽定的皇家學館,有多少公侯武将的兒女就讀在此,他一個新晉的官兒,連腳跟都沒站穩,讓庶女去上學,不是明了丢他溫家的臉嗎。

楊閣老還在主座上,張氏也不好繼續發作,陪笑道:“其實也不必讓媛姐兒進館讀書吧,她一個庶女,請女先生來府中教便是了,何必浪費官學裏的師資……”

楊閣老冷笑:“夫人是想說,嫡庶有別了?”

溫觥腦中一嗡,縱然他先前鮮少入京,卻也知龍椅上的那位就是庶子出身,說“嫡庶有別”豈不是打皇上的臉嗎?!

溫觥忙解釋:“內子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我家那個小女,自小體弱多病不能自理,不如還是親自問問她的意思?”

張氏震驚地看向夫君,憑什麽下決定還要問一個庶女的意見,也虧他能想出這個烏主意,但她也實在沒法子了,總不能拂楊閣老的面子,只能派下人将三姑娘領出來。

相比溫友頌,溫邦媛的言行舉止便從容許多,她徐行往前走了多久,楊閣老的視線便在她身上停留了多久,末了才問她願不願意上學讀書。

溫邦媛擡眼,看了眼面色冷漠的溫觥,又瞧了眼目露兇光的嫡母,顯然這兩位給她傳達的情感都是明晃晃的威脅。

換做是原身,應該會妥協放棄的吧,因為她肯定知道自己已沒多少時日可活了,那麽讀不讀書上不上學,也就無所謂了。

可是她不一樣。

溫邦媛看見厭學任務的進度條拉到了99%,也就是說,只要她說不願意,楊閣老就會罷手離開,絕不勉強她,溫友頌也不會再為她争取半分,那樣厭學任務就會完成,她會毫無痛苦地離開這個世界,結束她的另一個人生。

溫邦媛彎膝跪地,一雙桃花眼裏滿是委屈,叩頭道:“媛兒想上學,請閣老收我。”

聲調低婉可憐,楊閣老不禁想起了那位故人,動容不已:“好……好。”

無人知曉,此時溫邦媛那雙噙着淚花的眸裏,卻充斥了警戒的紅色,仿佛她的整個世界都在坍塌搖晃。

“警告!警告!厭學任務‘上什麽學,不上啦’失敗!此任務作廢,正在重新計算懲罰……”

系統欲哭無淚:“宿主啊~~~你糊塗啊,怎麽可以答應上學呢!如果任務失敗,世界是會降下懲罰的!懲罰宿主繼續在這個灰暗的世界茍延殘喘!嗚嗚嗚好可怕!”

溫邦媛收回那副楚楚可憐的姿态,唇角抿着一抹笑意。

果然,她猜對了。

上輩子她也看過一些系統文,大概知道世界和系統的運行機制,既然她所綁定的這個系統是專為活膩之人量身定做的,那麽一旦任務失敗,所降下的懲罰也一定是活膩之人最害怕的。

不是厄運、不是磨難。

是時間。

懲罰是延長宿主的生命,讓其繼續在這個“人間地獄”接受鞭撻。

可惜,溫邦媛想活,她不想再像上輩子一樣,一事無成就遽然死去,既然所有人想要她死,她偏不讓他們如意,厭學就會被嘎的話,那她就好好上學天天茍命。

“很遺憾通知您,厭學任務失敗,已延長宿主‘兩個月’的生命,并附加‘無病無疾’屬性,屬性黏附時限為‘兩個月’。”

溫邦媛挑眉,還有這等好事?上學不僅延年益壽,還能讓她容光煥發?

但仔細想想,懲罰力度加大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雖然她綁定的這個小系統有點低能,一問三不知,但總體來看世界是強大的啊,溫邦媛從穿越到現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被記錄在冊,所以在世界眼中,溫邦媛這個宿主是非常“差勁”的,不僅不好好完成厭學任務,還故意做手腳促使任務的失敗,自然要給點教訓讓她看看。

“注意:附加‘無病無疾’屬性後,原本挂念你病情的人将不再給予你關懷,你在這個世界上所能得到的溫暖也将更少。同時,鑒于初級系統的失職,已為您主動升級系統,二級系統将為您提供服務,助您盡快奔向死亡的終點。”

二級系統:“人人生來就有原罪,活着便是受罪,想想迄今為止你所受到的不公的待遇,想想你如此努力卻終成泡影,那麽生活還有什麽意義?因為宿主行差踏錯,不到規定的死亡時間前,宿主将繼續忍受折磨,但也請宿主不要放棄,新的任務還會出現,不要停滞不前,繼續認真完成任務吧,您終會獲得解脫的~”

溫邦媛:mmp

這哪裏是二級系統,這分明是盯準了她活膩的覺悟不夠高,專門升級給她洗腦用PUA系統吧!想她死倒也不必這麽盡心盡力……她其實挺喜歡初級系統,人蠢話不多,偶爾還能哭一哭滿足她的勝負欲。

不過,好歹她現在延長了兩個月的壽命,姑且……就算是她交的人壽保險費吧。

而且說實話,“無病無疾”這項屬性加成實在令她非常滿意,她甚至都有理由懷疑,這個厭學活膩系統估計是一個冷門到沒宿主願意綁定的系統,沒有升級沒有反饋,因此設定上才存在許多缺陷。

就拿她親身經歷來說,上輩子患癌住院治療的感受可不美好,本來家中便貧寒,能報銷的藥品又少得可憐,到後期錢是花如流水般,那眼中只有弟弟的父母則是從開始便勸她放棄,不要再做無謂的掙紮。

無謂……

在他們眼中,她的生命就是無謂的,弟弟打個噴嚏都比她讓人捉急。她原本也不懂,都是同一個娘胎裏生的,憑何她就矮他一頭低他一等。

直到生命的盡頭,她才悟出來了。

不論哪個時代,女子的活路,總是比男子少的。什麽挂念病情什麽予我關懷,倘若那人不待見你,就連喝口水都是厭煩的,根本與病災無關。

所以楊閣老走後,溫邦媛的臉上便狠狠挨了一巴掌,她被扇摔在地,手臂磕在桌腳邊上,疼得她臉色刷白,險些暈過去。

“跪下!”溫觥氣得渾身發抖,胡子都在輕輕顫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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