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造物主與造物

造物主與造物

毀滅的爆炸聲震感過于猛烈,似乎帶着畫卷之外的荒蕪也顫了顫。

毛團被摔在地上,細細碎碎的隕石砸在它身上。

待它扒開隕石,畫卷的畫面已經變化。

上面是漫無邊際的黑,和中間飄浮的暗灰——那是被灰霧作繭裹着的一團。

…果然。

毛團心想,除了消亡本身,沒有什麽能阻止系統的銷毀。

所以本該死在那裏的數據體才能繼續活着,還走過這麽多世界。

只是,祂會有感情嗎?

明明之前在世界之外無視着數據體的掙紮與痛苦,無視着他無數次危在旦夕的絕望。

不管它如何作想,畫面還在繼續。

霧氣慢慢消散,裏面的影子舒展開。

漆黑的眼眸綴在如雪的臉上,像深邃漂亮的寶石。

不同于之前在世界裏恍如殺神的那個江唐,沒有了過于鋒利冰冷的相貌,沒有了高大挺拔的身量。

青澀了幾分的少年容貌将那些令人發悸的、刺骨的寒意和嗜血藏在了精致的顏色之下。

與它初見數據體時的模樣很像,但那時候比這副模樣更加溫吞無害。

從他搖搖晃晃的姿态來看,是能量的流失讓他變小了些。

也變弱了不少。

熟悉的窒息感忽然鋪天蓋地籠了過來。

毛團移開眼,不去看畫卷另外一邊。

它已經無法承受直視神的代價,哪怕只是故事中的影像。

于是它只盯着那個在浩瀚虛無之中無比渺小的數據體,心中好奇…

造物被神眷顧,會是怎樣呢?

是欣喜若狂神的憐憫,還是怨恨神的丢棄?

鋪開的霧中,那人仰着頭,清冽的眉眼蓄着純粹的冷。

他直視着不可名狀的「消亡」,問了一句話:

“你是誰?”

——

不是“你怎麽才來?”

也不是“你為什麽來?”

…造物主被祂的造物所遺忘了。

毛團不敢看那邊,卻能發現畫卷裏的霧氣黑了不少。

不,不只是畫卷內。

包裹着畫卷的、在它四周的霧氣也陰暗了不少。

【***】

刺耳的聲音磨過。

是畫卷裏面那個影子說了句話。

它聽不懂,但是能看見那個數據體收起了手裏虛拟的劍。

看見他忽然揚起唇角,語氣平靜:“所以——”

“我該稱你為,父親嗎?”

他踩着霧氣靠近,破開荒蕪與死寂。

一步,又一步。

這是上億光年間,第一個靠近祂的。

是第一個,卻不是第一次。

只是造物似乎沒有記憶。

那雙漆黑的眼眸極為幽深,宇宙的碎石倒映在其中,像是在被黑洞吞噬。

而黑沉沉的影子,在裏面不曾動搖。

直至蝼蟻向祂刺出了一劍,和一聲嘲諷的笑——

“真可笑。”

向來只會吞噬撕裂萬物的霧氣默不作聲流動着,像個盲目包庇自家為非作歹的孩子的荒唐長輩。

片刻死寂後,影子慢慢消散。

而待祂離去的霧氣忽然翻騰,在宇宙星系裏翻出了它在消亡裏存留下來的物品。

灰霧盡數堆砌着,這些積攢了無數光年的東西,跨越過等待已久的時空。

像過去一樣,擺在了那個渺小個體面前。

只是它偏愛的、喂養長大的數據體,警惕地拒絕了一切。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

最後江唐妥協了,他彎腰撿起了一本書。

蔫巴的霧氣驟然歡快地翻騰起來,又溫柔地、輕輕地撫過他的頭。

它攪碎了旁邊的星系,用一團霧氣包裹住星系爆炸時的碎光。

悠悠懸在江唐頭頂。

加上這顆,他已經有了五顆星雲燈。

宇宙空寂得可怕。

在閱讀完第七座書山後,江唐估算了下恢複的能量,決定嘗試突破這個玻璃一樣的空間。

被宇宙碾碎也好,他不願意從荒謬的牢籠裏掙脫後又安居在此。

這裏再平靜,也是牢籠。

而空間的結界卻比他想的要脆弱,單單幾下就能鑿出一塊洞。

他正要用力砸下最後一下,卻聽見一道冷淡的電子音斷斷續續傳了過來——

【…你的霧氣需要清洗…我可以幫忙……】

【不……它真的混濁了…消亡怎麽可能忤逆本性……它救下了那個數據體…】

【…我不是來要數據體的……它是你的…但是你真的不需要清洗一下嗎…】

【消亡也會隕落……你知道的…神不能……】

主神有一個頑固的舊友。

它只能徒勞而返。

在它消失的一瞬間,那成籠的玻璃也跟着碎裂。

漫無邊際的黑暗中,環繞着一團游離的灰霧。

而在這團灰霧裏,飄浮着幾朵璀璨又破碎的星雲。

它們以瀕臨死亡的綻放姿态簇擁着那個渺小的個體。

渺小到比星塵還要微弱。

可是至高無上的神,卻在看着這個無比微弱的蝼蟻。

蝼蟻擡起手,灰色的霧氣纏在他的手腕處。

…像條蛇。

“送給你——”

他擡起頭,眉眼的寒意褪成春色的畫:“父親。”

極為明顯的利用。

他在哄騙神,用一條拙劣捏造的霧蛇。

毛團心裏一驚,那可是「消亡」,這個數據體的膽子可真大。

「消亡」的脾氣可不好,便是誰敢直視祂一眼,都會被吞噬,怎麽會容忍這種……

它茫然看着畫卷上那截流動的黑色盤走了那條霧蛇。

另有企圖的人類可比懵懂新生的黑蛇狡猾太多。

對于蛇類,纏繞就是向造物主最明顯的撒嬌。

而人類,可以編織浪漫。

在浩瀚的虛無中,這些漂亮的小玩意并不比廢棄的星雲有用。

但是神漠視了自作主張的霧氣用星系羅織了一個絢麗的盒子來盛放它們的無聊行徑。

當然。

在霧氣将自己的一部分壓縮在江唐雕刻的人偶中時,

在霧氣為那些毫無價值的“禮物”捏造隔絕消亡氣息的保護罩時,

在霧氣一步一步放縱江唐的鮮活時,

它也在變得越發混沌。

“你的顏色看起來不是很好…我想是時候離開了。”

在折疊完最後一朵星雲玫瑰後,星卷上的少年摸了摸飄浮在身上的霧氣。

繼而掏出了衣服兜裏的光球。

光球跳動了一下,随即變成了一張閃爍着電子色澤的紙張。

那是…

毛團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那是數據庫管控數據體的契約,可以召回數據體,也可以是…數據體回歸數據庫的通道。

哪怕是再被銷毀一次,這個數據體還是要回去與系統作對嗎?

他瘋了嗎?

它咬着自己的線條手,緊緊看着畫卷的眼睛陡然瞪大。

它死死盯着畫卷上少年插進兜裏的手。

等等…它絕對不會看錯!這個瘋子!他竟然還偷偷竊取了一點「消亡」的能量?!

紙張慢慢變大,閃爍的銀色越發顯著刺眼,将畫卷塗抹成一塊銀屏。

銀屏偌大沉重,像是戲劇高潮的帷幕。

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闖入了數據庫,在尖銳的警報聲中砍斷了數據鏈。

一把斷劍,毀天滅地。

最後在系統的銷毀程序下粉碎成飄浮的分子。

在管理局的致密圍堵中,宛如窮途末路的數據體勾唇一笑,手腕一翻。

那些游離的分子被危險神秘的黑霧縫合起來,再度形成一柄可怕鋒利的劍。

空氣驟然安靜。

【祂竟然會允許你把這個帶出來……】

主神的身形慢慢浮現,那雙海藍色的眼睛沉着詭異的東西,直直望向那個瘋狂的數據體。

他渺小,又龐大。

不可忽視。

【你想要什麽?】

“自由。”

處在禁锢中心的數據體如是說,

“所有覺醒者的自由。”

“我不否定你們的運轉程序,但是,當數字有了自己的思維時,他就是生命。”

“而生命,不能被奴役。”

“自然,數據的流失需要代價,我不要求你們提供全然無理的解脫,但是,那紙契約,必須改變。”

【你很天真。】

高高在上的電子系統評價着這個數據體。

四周流轉的數據流發出滋滋的聲響,竟然有一瞬間,像是一團心髒在跳動。

鋒利的劍劃過這團心髒——

“那麽,請戰。”

黑霧一點一點蔓延。

主神看了眼已經斷裂的數據鏈,開口道:【革命的游戲到此為止。】

【有關覺醒者的契約可以重新創定。】

【而你,要在這裏幫忙修複數據庫。】

【作為攻擊系統的彌補,也作為你解除契約的條件。】

數據庫的修補不是件容易的事。

它消耗的能量很大,而江唐則是不眠不休地生産能量去消耗。

在他旁邊,正孵養着一個新生的書體系統。

它看了眼四周休息聊天的系統毛團,又轉回頭,用腦袋稚嫩的花苞頂了頂一動不動的數據體:“你,你為什麽,為什麽不休息呢?”

那人垂眸操作着光屏,語氣平淡:“早點幹完苦工,回去把沒讀完的書繼續看完。”

“數據庫,數據庫裏面所有的書都有。”

它顯然很疑惑,像是要問,卻被一只手随意推開,只聽見淡淡的嗓音...

“不一樣。”

他過于刻苦,以至于漫長的修補期被縮短了不少。

按下解約的合同,畫卷裏那個人低頭摸出一團灰霧。

灰霧擴散,形成一個細窄的門。

他正要走進門,又頓了頓腳步。

下一秒,高大挺拔的俊美男人化成了精致溫潤的少年。

一團暗沉的黑色在他手腕處盤成一條蛇形。

“希望這樣能讓祂消氣一些。”

少年輕輕說了句,擡腿邁進那道門。

畫卷忽然抖動起來。

看得着迷的毛團回神,才察覺四周的霧氣不知道什麽時候異常暗沉。

當下活躍得有些可怕,像是有些激動。

是……後面發生了什麽連吞噬萬物的霧氣都不願意接受的事情嗎?

莫非……「消亡」滅了那個數據體?不,那樣的話數據體不可能活到與它相見的時候。

流動的黑色飄浮着,穩住了抖動的畫卷。

毛團因此也看清楚了突然黑暗的畫面——那是一片完全的寂無,除了角落的一點暗光。

懸浮在偌大黑色裏的星雲燈,不複存在過往的璀璨,只透着絕望的恐怖。

在它微弱的光芒下,有一本翻了幾頁的書。

像在等待着誰。

縱使四周涅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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