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江風作(三)

第29章 江風作(三)

連歧的行動力很高,立刻趕回學校。他一推開門就看到門口的鞋架上整齊地放着對方的兩雙拖鞋,便知道遲佑庭沒有回來,沸騰的血漸漸冷卻下來,連歧開始質疑自己這麽做的原因。

他們還在吵架,他沒有辦法給出讓遲佑庭滿意的答案,就算來找遲佑庭,遲佑庭也不會願意見他。

連歧垂下手,準備關上門離開,手剛碰到門把,遲佑庭就從幾米之外的電梯裏走了出來,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頓了頓,喊道:“連歧。”

連歧停下動作,轉過頭看他。

遲佑庭穿着長款的白色羽絨服,手上抱着電腦,鼻尖因挨凍而微微發紅,自然卷的頭發上翹起了幾根毛,看上去有些毛毛躁躁的,但他的表情很臭,仿佛連歧是他最不想見到的仇人。

于是連歧就垂下眼,輕聲說:“我拿個東西,準備走了。”

遲佑庭沒有說話,他把電腦包換了只手拿着,騰出離連歧更近的左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人扯進了宿舍裏。

随着門的關閉,室內陷入一片昏暗,連歧聽聲音知道遲佑庭把電腦拿了出來,正在開機,幾秒之後,室內響起一陣很輕的電流音,遲佑庭說:“夏迢之。”

“你沒開燈?”電腦裏傳來人聲,“太暗了。”

遲佑庭就打開臺燈,看着還站在門口的連歧,似乎有些不滿,拽着連歧的力道更大了。他把連歧按在椅子上,自己只在視頻通話裏露出了脖子以下的部分。

連歧看着屏幕上出現夏迢之的臉,皺了下眉,還沒說話,電話那頭的人已經開口跟他打招呼:“嗨,連醫生。”

出于禮貌,連歧還是回應了他:“嗯。”

“我的腿已經好了。”夏迢之的眼神朝着屏幕外的某個地方飄了一下,很快挪回來,語氣不大自然,像在沒話找話,“謝謝。”

連歧只是夏家請過的衆多醫生中待的時間最短的一個,夏迢之的康複也跟他沒太大關系,他覺得這聲“謝謝”受之有愧,也不太清楚夏迢之到底想說什麽,看了眼屏幕右下方的時間,淡淡道:“過去了三分鐘。你有什麽事?”

夏迢之還沒說話,站在後面聽的遲佑庭先動作起來,按了一下連歧的肩頭,沒好氣道:“你又急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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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歧微微掙動了一下,眼看時間又往後加了一分鐘,其實已經不想坐在這兒浪費時間了,但迫于遲佑庭的壓力,還是沒強行離開。

“……就這些。”夏迢之抿了下唇,語氣變差了些,“遲佑庭,我已經跟你說了全部內容,你還想聽什麽?”

連歧的眼角一動,驟然回頭,遲佑庭已經眼疾手快地關了電腦,有些無語:“就是要你說這個。”

沒了視頻通話的聲音,房間便顯得安靜,連歧眨了下眼,聲音輕下去:“你全部知道了。”

“是。”遲佑庭憋着口氣,故意挪開視線不看他,“這種助纣為虐的做法,我不認同。”

連歧的眼睫顫了顫,像是受了驚,很快,他便撐着椅背站了起來,語氣匆匆:“我先走了。”

“連歧,我們還沒有分手,你就連五分鐘都不願意浪費在我身上了嗎。”遲佑庭沒攔他,只是自嘲地笑了笑。連歧被他的話紮傷,驀然頓住步子,停在門後兩米的位置,沒再往前走。

“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遲佑庭看着他的背影,将聲線繃得很直,顯出幾分紙糊的冷漠來,“我姐有時候也會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雖然我不認同,也不接受,但我知道自己無權幹涉。”

“我也無法幹涉你,是吧?”

連歧下意識地想要否認,又猝然閉上嘴。他自己都無法幹涉自己的行為,又何況是站在局外的遲佑庭。

“我想放棄的。”遲佑庭低低地笑了一聲,偏開頭,“可是我能怎麽辦?只要是我喜歡上的,我從來沒有放棄過,我不知道怎麽做,我也不會。”

連歧狠狠一激靈,猛地轉過身。

以遲佑庭的能力,只要想學,沒什麽不能學會的東西,怎麽可能學不會如何放手?他說出這樣的話,不過是因為——

他不想去學。

連歧艱難地呼吸着,脊背繃得很緊,像在竭力克制些什麽。他在微弱的光線裏看到遲佑庭的眼睛,淺淡的灰色,不如黑曜石那般吸睛,卻藏着些無聲的風暴,他以為這場風暴吞噬掉了遲佑庭的全部,此時卻發現,原來風暴之下還遺留着一處位于中心的安寧空間,在這片空間裏,沒有任何保護物地藏着遲佑庭裸露的、顫栗的真心。

我在幹什麽?

他已經選擇旁觀了連潮的崩潰和出走,現在還要繼續無視遲佑庭嗎?

連歧狠狠地咬了一下後槽牙,霍然大步向前,一把将人拽了過來,手臂張開又收緊,以一種完全超過正常限度的力度往懷裏摁着,感受到頸側屬于遲佑庭的溫熱的、壓抑着什麽的呼吸,在幾公裏外糟糕的家裏、在人來人往的堤岸邊、在憑着一腔執念駛向學校的路上……始終漂浮在半空中,随着四面八方吹來的風而不住搖晃,那根連在底下的細線幾乎已經繃緊到了極限的安全感,此時才終于恍惚着落到了實處,重新回到了讓他能夠安全呼吸的,有遲佑庭存在的空間。

他說“對不起”,又說:“佑庭。”

“我……沒有過,”連歧說得有些慢,每個字都像是從很深地方擠出來,帶着一層淋漓的血氣,“反對。”

也許從始至終,他都是在按照父母定下的路線來走,平步青雲、扶搖直上,順遂得近乎荒謬,而這些合理的安排也從未被他浪費掉,他總是做到最好。不能是“極好”,或者是“優良”,而必須是“最好”。

成績榜上的第一名,老師唯一的關門弟子,醫院裏最有潛力的年輕醫生……所有的頭銜,他都一一背負,以為它們只是輕飄飄的羽毛,卻未曾想,單薄的脊背早已被壓得直不起身來。

連歧的數值分析論告訴他,這些安排是“合理”的,完成目标是“合理”的,聽從訓告是“合理”的,它們沒有帶給他任何錯誤,也沒有讓他陷入危難的境地,是合格的推手,一步步地把連歧推上雲梯,推到懸崖邊。

走上某個位置本身就要犧牲很多東西,今人的成就又未嘗不是踏在前人的屍首上,他毫無留情地從身上剝除掉的東西,都是些沒有價值的數字“0”。

他沒有想過反對,因為覺得“合理”。

遲佑庭的手臂似乎動了動,連歧以為他要掙開,便抱得更緊,呓語似的說:“可是……你不喜歡我這樣。”

遲佑庭覺得連歧的力氣實在太大了,讓他有些呼吸困難,但連歧好像更害怕他會走,所以他的一點小動作都被加倍誤解,遲佑庭索性放松下脊背,沒再試圖讓連歧不要抱那麽緊,而是擡起手臂,反扣住了連歧的背,嘴唇蹭過他的臉,低聲說:“沒關系。”

他不想讓連歧陷入兩難,不想讓連歧非得選擇什麽,那太強人所難,也太傷害連歧了。盡管他心裏還保留着些沒有探出頭的期望,想要連歧選擇自己,照着他想要的樣子做出改變。

可如果那樣,連歧就只是被從一個模具推進了另一個模具,他仍然不是在聽從自己的聲音,遲佑庭覺得這種願望是錯誤的,是暴君與奴隸的非匹配關系,便竭力把它往下摁,想讓它完完全全銷聲匿跡,但它又有着自己的想法,始終不肯安生待着,斷續地吵着他的耳朵。

他已經快要說不清自己到底想要連歧怎樣了。這是一種很不應該、不健康的心理狀态,遲佑庭正在試圖規避,誰知道連歧卻壓根兒沒發現他的努力,還在自顧自地說,一把燃盡了遲佑庭縫縫補補的理智,讓那團被碾成灰的願望死灰複燃了起來,燒得他四肢都沸騰得快要炸開,恨不能當場把連歧揉搓成團塞到口袋裏,免得這人翻臉不認人,改口不認賬,反過來說是他自己臆想出來的。

連歧說:“我會試試。”

“連歧。”遲佑庭快被按捺不住的私欲折磨瘋了,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聞了滿鼻子的車載香薰的味道,很想把連歧扔進浴室裏,翻出自己平常用的沐浴露,把他身上這股陌生的氣味掩蓋掉。他閉上眼,隐隐發燙的眼皮讓他很難受,“別試了。”

連歧的手往上夠了一下,摸到了遲佑庭的頸側因緊繃而微微突出的血管,而這都是因為他。哪怕不喜歡、不接受,遲佑庭還是克制着心裏的念頭,沒有硬逼着連歧改變自己,還說“我也不會”。

他像個什麽也不做的,就知道待在遲佑庭營造的安全區裏的自私鬼,只考慮自己的得失,卻忽略掉了遲佑庭的心情。

于是連歧沒有理會遲佑庭心口不一的話,側過頭吻了吻他的耳廓,加重了語氣重複道:“我會的。”

頓了頓,他又喊了一聲遲佑庭的名字,在聽見遲佑庭低低的應答聲後,裹挾着一些依賴、忐忑與請求,問他:“可以不冷戰了嗎。”

遲佑庭停了一秒,似乎很奇怪連歧用這種語氣,說出來的卻是這種無傷大雅的話,明明他聽到頭一個字的時候,就已經毫無原則地想,不管連歧說什麽他都能答應。

可連歧聲音裏無法遮掩的情緒又讓他感到開心。

他把連歧抱了起來,扯下了連歧扣在自己身上的手,用掌心包裹起來,嗔怪道:“你的手總是很冰。”

連歧不知道他為什麽說這個,但還是“嗯”了一聲,随着遲佑庭的動作擠上床頭的枕頭,很輕地喘息,沒被握住的那只手指節繃白,無力地揪住了遲佑庭毛衣上的短毛。

“沒有冷戰,我只是在思考。”遲佑庭毫不臉紅地篡改事實,指腹還在斷續地按着連歧的腰,“你在我旁邊,我沒辦法做到客觀。”

遲佑庭的手心太熱,流連着滑過皮膚,連歧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思考……什麽?”

“我好像太不信任你了。”遲佑庭喜歡把所有東西都按照一定的類別擺好,位置都是固定不變的,但他卻把潤滑劑和保險套放在了床頭用來放手機的溝槽裏,随手拿出來,湊過去吻連歧,“連歧,不要試。”

食指擠了進去,突然的異物入侵感讓連歧條件反射地抖了一下,遲佑庭吻着他的臉,聲音含糊而堅定:“我相信你不會做錯誤的事。”

“所以……”遲佑庭的擴張做得很草率,他好像喪失了耐心,盡管語氣仍然是那副拿腔作調的正經姿态,卻已經開始按住連歧的腿往裏送,把連歧的悶哼聲吞到嘴裏,不輕不重地磨了兩下,猝不及防地沖撞起來,将剩下的半截話咬着耳側送進去。

“你不用試。”遲佑庭說,“只用做你想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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