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欲辭枝(五)
第37章 欲辭枝(五)
天氣預報預告了三天的暴雨如期而至,連歧很早出門,接到連潮,陪同莊珮之一起去了墓園。
連潮難得安靜,全程都安安生生地站在一邊,等着莊珮之說完話,自己再走過去對着墓碑鞠躬道歉,細數了自己這半年來的跳脫和不守規矩,莊珮之的臉色和緩了些,和她并肩往外走,連歧錯開半步跟在身後,淋了冷水又一夜未眠的頭一陣一陣地痛着,步子越走越慢,已經落了那兩人一大截。
他本來就開了自己的車過來,打算祭拜完就回實驗室,莊珮之看他低着頭在看手機,以為他在處理工作,便沒催,喊了連潮上車,兩人又坐在車裏聊了起來,連潮聽得煩,但莊珮之難得心平氣和跟她講話,她也不想觸她的逆鱗,硬生生忍着了。
好半天,連歧才出現在車邊,跟她們打過招呼,莊珮之這才讓司機開車,連潮擡起頭,從後視鏡看到連歧的身影,總覺得他像把一吹就倒的竹竿。
連歧站在雨裏接了通來自林祖清的電話,知曉了對方的意思,一時無言,頭痛變本加厲地報複着他,使他卡在喉嚨裏很久的那句話就這麽猝不及防地摔了出來:“老師,我今天不太舒服,沒辦法過去。”
“……怎麽病了?”林祖清的語氣沒太大變化,但多了些浮在表面的擔心,深層次的卻是對被忤逆的不滿,“你的身體底子一向很好,也別掉以輕心,平時還是要多注意,等收假了會更忙。”
“勞您擔心。”連歧忽略了他話裏的暗示,“改天去看您跟師母。”
林祖清“嗯”了一聲,又說:“好好休息。”
挂斷電話,他的頭疼仍然沒有好轉,收了傘進到車裏,連歧按着眉心想緩緩,卻覺得眼前的景物都開始重影,俨然是越緩越嚴重,這種情況沒辦法開車,他便在軟件上找了個代駕,對方說過來還要一個小時。連歧放下靠背,給自己定了個四十分鐘後的鬧鐘。
他睡不着,心裏記着數,覺得時間過得太慢,正猶豫要不要去後備箱裏拿醫藥箱裏的止痛藥吃一片,車窗便被人敲響了。連歧以為是代駕提前來了,急忙坐起來,一時頭暈得不行,差點沒吐出來。但胃裏沒什麽能吐的東西,一陣酸水泛上來,又在看清窗外的人的樣子時落了下去。
連歧開窗的手都在抖,嗫喏着說:“你怎麽在這兒。”
“連潮問我知不知道你怎麽了,為什麽看上去一副要死了的樣子。”遲佑庭臉上帶着點譏诮,深吸兩口氣,壓下了喉口蹿上來的火,沒好氣地說,“到那邊去,我開車。”
連歧“哦”了一聲,給遲佑庭解了車門,自己坐到了副駕駛上。開關門的動作帶進來一陣冷氣,連着雨都飄進來了些,遲佑庭把還濕着的傘扔到後邊,故意嗆他:“弄髒你的車了,不好意思。”
也不知道是說傘還是人。
連歧被他的話刺到,又沒理可駁,低着頭呢喃:“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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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安靜過去,遲佑庭一把掰過他的下巴,冰涼的手指狠狠抹掉了他額上的冷汗,咬牙切齒道:“你不能跟我說句好話嗎?你就哄我一句,騙我一句,說你不會去,你拒絕了,有那麽難嗎?”
誰不知道遲佑庭最煩那些把撒謊當成家常便飯的所謂大人,這會兒竟口不擇言,主動要連歧騙他了。連歧只覺得頭更疼,心裏更難受,跟被活剝了似的,渾身上下沒一個地方舒坦,一點也不想遲佑庭因為他而做出這種姿态。
“對你,”連歧眨了眨眼,泛紅的眼尾帶着些自嘲的笑意,“我不敢。”
早在莊珮之帶他見那些大人物的時候,連歧就學會了如何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人面前戴上不同的面具,他可以對着千人有千面,說一百個不重複的謊言,卻不敢哄騙遲佑庭一個字、一句話。
他可以不說,但絕不能亂說。
遲佑庭的手不自覺地收緊,在連歧的下巴上摁出一道紅痕,溘然驚醒,撤回了手,在導航裏輸了學校的地址,一路上都相對無言,只有雨水噼噼啪啪的敲擊聲。
連歧已經很累了,沒有主動開口打破膠着的氣氛,只是用手心蓋着眼睛,在心裏回想着他和遲佑庭的種種。
他并不是會耽于過往的人,甚至有時候還覺得自己有些絕情,不過半年過去,就已經對連世初的死無動于衷,心裏一點波瀾也無。可如果今後他只能抱着跟遲佑庭的回憶捱過餘生,連歧又覺得未嘗不可。
離學校還有一個路口的距離,連歧被電話驚醒,他沒注意到遲佑庭瞬間投過來的視線,按了接通,和電話那邊的人道歉,說自己不需要代駕了,會補償他來回的車費,那人才罵罵咧咧地挂了電話。
“連歧。”遲佑庭盯着遠處的紅綠燈,收起了陰陽怪氣的譏諷口氣,平靜地說,“你覺不覺得你很像伊凡·伊裏奇?表面上光鮮亮麗,卻連個能叫來幫忙開車的朋友都沒有。”
連歧重新擋住自己的眼睛,覺得遲佑庭說得沒錯,在身心疼痛的雙重折磨下,他連心碎的力氣都沒有了,便冷冰冰地說:“你是對的。”
遲佑庭踩了個急剎車,看了一眼前方還在倒計時的數字,扭頭惡狠狠地瞪了連歧一眼:“對個屁!”
連歧被他吼得一顫,徐徐放下手,看着遲佑庭冷硬的側臉,知道他還在生氣,卻還是因為連潮寥寥幾句話在暴雨天跑去西郊找他,心軟得一塌糊塗,嘴上說那麽多,不過是言不由衷。
在車在地下停車場裏再一次停下時,他沒有推門離開,而是直起身,用很別扭的姿勢抱住了他,從遲佑庭身上偷走了一些溫暖幹燥的洗滌劑的氣味。
遲佑庭渾身僵硬地坐在那兒,既沒能遵守理智的聲音把連歧推開,也沒能聽從情感的宣告将人反扣進懷裏,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松了又緊,直到耳邊響起一聲痛吟似的低哼聲,他才慌忙回過頭,扶住了連歧的肩膀,追問道:“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連歧一錯不錯地看着他,忽然覺得煩人的頭痛也可以被諒解了。他虛虛地握住了遲佑庭的手腕,用着嗔怪的語氣,面上卻是無奈的:“你是不是傻啊。”
明明很生氣,為什麽還要擔心他、關心他,好像一個熱衷于不平等交易的笨蛋。
“……走吧。”遲佑庭抽回手,拉開車門,站在門外看他,發現連歧還是保持着剛剛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坐着,仿佛變成了一只易碎的玻璃瓶,輕輕晃動一下,都會帶來無法挽回的後果。
遲佑庭覺得煩躁,想摔上門就走,來回踱步兩圈,驟然傾壓下去,擡着連歧的下巴兇狠地吻他,不像是情人間的溫存,倒像是要把人生吞了,暧昧的水聲被狹小的空間放大,遲佑庭情難自禁地撫上連歧的臉,摸到滿手冷汗,瞬間清醒過來,把人拉開,看着他比剛剛還要難看的神色低罵了一句,繞到副駕駛那邊,扶着連歧的手臂,問他:“還能走嗎?”
連歧點了點頭,他便帶着人往外走。從停車場可以直接到公寓,被擦得幹幹淨淨的牆面倒映出他們緊扣在一起的手,遲佑庭像才發現,倏地松開手,轉而抓住連歧的小臂,一路把人送進宿舍,不由分說地按在了床上,問:“是頭痛嗎?”
連歧從鼻腔裏哼出一聲:“嗯。”
“先躺着。我去找藥,吃了睡一覺,看醒來會不會好點。”遲佑庭脫掉羽絨服,拿了水壺燒水,彎腰翻着櫃子,從醫藥箱裏找出一盒布洛芬,拿了一粒在手裏,靠在桌邊等水燒好,視線本落在水壺上的紅燈上,慢慢地就偏移了位置,望向了一旁的連歧。連歧閉着眼,汗濕了的額發垂下來,倒真印了連潮那句“看上去快死了”的形容。
遲佑庭無聲地嘆了口氣,拿兩個杯子來回倒着熱水,試了下溫度覺得差不多了,便拿到床邊喂連歧喝。
藥就着水吞下去,連歧偏了偏頭,冰涼的臉頰貼在他的手心上,一副全然依賴的姿态,讓遲佑庭幾分鐘前決定照顧連歧睡下後就離開的決定蕩然無存。
他忍不住摸了摸連歧的眼皮,滑到鼻梁,還有那張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嘴唇,用力按了一下,一聽見連歧的哼咛聲便松了手,低下頭抵着連歧的額頭,有些受不了:“連歧,別讓我心塞了。”
“……對不起。”連歧蹭了蹭他的額頭,呓語似的說,“我想你……我想你的,佑庭。”
遲佑庭被正中軟肋,有些懷疑連歧是不是故意的,但看他難受的樣子就舍不得責怪,靜靜地看了人一會兒,等連歧的呼吸慢慢平穩下去,他才輕手輕腳地上了床,鑽進被窩,手腳并用,把人嚴絲合縫地抱進懷裏,圓了從昨天上飛機起就一直記挂着的心願。
他掩耳盜鈴,告訴自己,只是抱一會兒,不是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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