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參差起(四)

第42章 參差起(四)

連潮的電話始終打不通,連歧已經準備報警,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接到了一通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對方說是人民醫院的,問他是否是連潮的家屬。

連歧心裏一沉,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啞聲問道:“是。她怎麽了?”

“發生一起追尾事故,她受到了波及。”那人說,“傷情不重,目前還在住院檢查,需要家屬過來一趟。”

連歧松了口氣,在導航裏輸入地址:“好。”

連潮的手機被摔得稀碎,完全開不了機,又知道是自己偷跑出來玩才闖的禍,一直沒敢聯系連潮,愣是在醫院裏當了回三好學生,整天抱着隔壁床的文學雜志看。見連歧進來,她撇了撇嘴,把雜志一扔,抽泣起來:“你可算來了,我要無聊死了。”

連歧不為所動,冷冷地看着她:“等你出院了再買手機。”

“……哦。”連潮止住眼淚,吸了吸鼻子,“那誰沒發現吧?”

連歧沒說話,她就低着頭自言自語:“我就知道。”

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哭過,連潮的表情看上去可憐兮兮的,仿佛對莊珮之毫不關心自己感到很傷心,連歧的嘴唇動了動,猶豫要不要安慰兩句,手機先響了起來,他給連潮遞了個眼色,一邊接通一邊往外走:“佑庭。”

“我今天碰——”遲佑庭聽見手機裏傳來的動靜,愣了愣,話鋒一轉,“你在醫院?”

“嗯,連潮住院了。”

“沒事吧?”

“沒大事,腿骨折了,正好能讓她安生一段時間。”連歧捏了下眉心,“這個點打電話……怎麽了?”

“我想起那個山茶還在你的車上,”過了好一會兒,遲佑庭才說,“你記得拿個花瓶先放着,別弄枯了。”

“……對不起,”經他提醒,連歧才想起來這回事,有些懊惱,“我本來打算帶到辦公室去,一直在忙連潮的事,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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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猜到了。”遲佑庭笑了兩聲,“沒事,照顧連潮更重要。你今天還回來嗎?”

連歧隐約感覺哪裏不太對勁,又說不上來,懷疑是自己最近思慮過重,一點風吹草低都曲解出百八十種可能,連忙把四散的思緒紮到一起,說道:“不了,還要去醫院。”

“好。”遲佑庭說,“記得吃飯。”

這次是遲佑庭先挂的電話。

連歧看着逐漸暗下去的屏幕,仍直覺不對,指腹摩挲起手機邊緣,眉頭緊蹙着回憶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麽事,但明明直到他幾個小時前和遲佑庭分開時,對方都還一切如常。

“連歧!”連潮的喊聲傳了出來,“你幫我買一點東西吃嘛,我要餓死了。”

連歧收起手機,回到病房,把撲騰個不停的連潮按回床上:“只有醫院食堂。”

“我不,我想吃蛋撻。”連潮鼓着嘴瞪他,“要我學校門口那家的,看在我這麽凄涼的份上,你就給我買吧。”

見他不動如山,連潮開始軟硬兼施,一會兒哭哭啼啼地裝可憐,一會兒痛罵連歧跟莊珮之一個德行,把其他床的病人吵得受不了,連歧只好答應下來,又點了點連潮的額頭:“待着,別鬧事。”

“知道了。”

從美院到人民醫院要小半個小時,折騰了個來回,連歧趕回醫院時,替他值班的梁時人都快暈了,見他回來只有氣無力地招了下手,鬼魂似的飄走了。連歧剛換好衣服出來,又在護士站碰到他,卻是另一副面孔,正意味深長地沖他笑。

連歧覺得古怪,刻意走得很慢,結果梁時一直站那兒等着他,見他過來就低聲問:“連歧,你真的跟遲佑庭變成朋友了?”

有關連歧堅持住學生公寓是想交朋友的謠言已經流傳了很長一段時間,梁時作為為數不多知道真相的人,偶爾也會拿這事來調侃他,連歧聽了,眼皮都沒動一下,順着他的話應了:“嗯。”

“什麽樣的朋友?”梁時想起遲佑庭看連歧的眼神,搖了搖頭,笑意更濃,“不是普通朋友吧。”

連歧停下動作,轉過臉看他。

“放心,我不會到處說的。”梁時擺了下手,略一停頓,又說,“不過你們還是藏好,免得被師母發現。小遲看你的時候……太明顯了。”

從護士站走進電梯,坐到六樓,聽着耳邊其他人講話時的聲音,連歧仍然沒有理解,梁時怎麽會說出那樣的話。

明顯嗎?

他常常處在遲佑庭的注視之下,但并沒有感覺那視線裏有什麽不同的地方。還是說……是他局中者迷了?

他開始仔細地回想每一次和遲佑庭對上視線的時候,對方都是很張揚地沖他笑,一種毫無保留的、全盤給予的笑容,連歧溺在其中,幾度連呼吸都忘記了,已然完全不記得遲佑庭看他的眼神究竟是怎樣的。

他望着電梯壁上倒映出的自己,忽然很想在下一次和遲佑庭見面時打開手機錄個視頻,再逐幀好好分析一通,要是真是如此,以後和遲佑庭在外面相處時就要注意。

念頭剛剛成型,就被連歧用力掐斷,忽覺自己有些魔怔。梁時本身心思細膩才會看出來,換了別人還不一定能發現,他又何必小題大做,反倒顯得過于緊張了。

電梯門拉開,站在旁邊的人湧了出去,連歧往外走時看見走廊上懸挂着的電子鐘,恍惚記起,莊珮之這次出差的時間未免太長了。

而這不合情理的反常之處,正是他這段時間風聲鶴唳的來源。

遲佑庭沒有出門前看天氣預報的習慣,此刻卡着圖書館關門的點從裏面出來,望着眼前的瓢潑大雨,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其他人撐傘走人,自己留着等雨下小。

他百無聊賴地按着手機,把莊珮之的各種訊息都查了一通,才發現這人的成就斐然,堪稱這一領域內的定海神針,也只有他對自己喜歡的東西以外的事情都不感興趣,才會對她一無所知。

——他很不舒服。在下午那場五分鐘的談話中。

并不是說莊珮之給他的警告讓他有了多大的心理壓力,而是莊珮之說話時的口氣、姿态與神情,無一不是在高高在上地俯視着,她甚至并不屑于回應他的挑釁,像個縱容無知小兒鬧脾氣的老師,氣定神閑地看着他做着無用功,再在适時的時候上來踩一腳。

莊珮之選擇先來找他,而不是直接去命令連歧,大概也是并不覺得他算什麽人物,認為連歧遲早會像抛棄無法派上用場的社會關系一樣抛棄他。

這種先知似的、睥睨一切的傲慢模樣,讓遲佑庭嚼齒穿龈,反胃難耐,幸虧只有五分鐘,不然他難保自己不會直接吐在車上。

礙于這點惡心感一直沒下去,他連晚飯都沒吃,這會兒吹了陣風,又站在沒剩幾個人的圖書館門口挨凍,頓覺餓得不行,正盤算要不要冒雨去一趟食堂,忽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下了幾層臺階,看清底下打着傘的幾人之中,有一人穿着的正是連歧早上穿的那套棕色大衣。

遲佑庭一時怔愣,走出了淋不到雨的位置,站在臺階上,雨水很快被風吹到臉上,連歧走到他旁邊,将傘下壓,抹去他臉上的雨水:“怎麽走出來淋雨,我正要上去。”

“你不是說今天不回來嗎。”遲佑庭看着連歧帶着層濕氣的發梢,嘟囔似的,“吓我一跳。”

“一個同事找我換了班。”連歧帶着他走下臺階,進到了路燈可以照到的地方,“吃飯了嗎?”

“……還沒。”

“哦。”連歧看了他一眼,“提醒我吃飯,自己不吃。”

“……把你能耐的。”遲佑庭氣得把冰涼的手伸進他衣領裏摸了一下,“你肯定也沒吃。”

連歧沒說話,手臂和遲佑庭的挨得很近,手背時不時撞在一起,都是冷冰冰的,倏地,遲佑庭的手指握了上來,穿過指縫握緊。

離食堂還有幾步路,路上的學生多了起來,急匆匆地往食堂裏跑,遲佑庭正要拉着連歧加快步伐,就感覺連歧迅速地松開了手,重新退回到了之前的距離。

食堂只剩下幾個窗口還開着,裏面的大燈全部都關了,從窗口出漏出來的光彙到一起,但到底步履維艱,走到遲佑庭身邊時,只剩下些許薄霧似的光亮,他在這樣的光亮裏回過頭,看見連歧的側臉被蒙上了一層毛毛的邊,像防窺玻璃背後影影綽綽的影子,他既看不清,也摸不着。

倏忽之間,原本已經銷聲斂跡的反胃感卷土重來,但他什麽也沒吃,吐都沒得吐,喉嚨裏滾上一股酸水,到底落不到實處,他覺得全身發冷,莊珮之的話忽遠忽近地響在耳邊,連着他其他的內髒器官也跟着絞痛不休,齊齊錯了位,鳴鼓擊磐起來,食堂也不去了,轉身就走。

雨下得沒那麽大了,他能清晰地聽見其他人講話的聲音,卻唯獨沒有跟在自己身後的腳步聲。遲佑庭抹了下臉,胸口堵着的一團氣跟被火上澆油似的,燒得愈來愈旺,肝膽欲碎,罵道:“母子倆一個德行。”

就連已經算正常的連潮,有時候說話都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姐口氣,不愧是一家人。遲佑庭氣得七竅生煙,直接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了把地圖炮,“哐啷”一下把門摔上了,來回踱步了好幾圈,覺得自己真該把莊珮之說的那些狗屁話錄下來讓連歧聽聽,看看他倆是不是一個嘴臉!

他抱着手臂在椅子上坐下,打算等連歧回來就跟他好好說說他媽幹的好事,結果等了半小時都沒見人,遲佑庭更氣了,抓起手機想打電話,又覺得這樣顯得自己太上趕着找事,便忍了下來,繼續坐着等,隔一會兒就看一眼時間,數字跳到22:00的時候,連歧推開了門。

“你——”餘光瞟見他左手上拎着的袋子,遲佑庭一下卡了殼,這才意識到連歧是去買飯了才回來得晚。他走過去,接過連歧右手上拿着的傘,開門撐在了外面,語氣緩和了些,“要晾一晾再拿,一點生活常識也沒有。”

連歧把袋子放到桌上,脫了外套:“先吃,菜要涼了。”

“……你不知道我在生氣嗎?”遲佑庭睜大眼,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你怎麽能從容不迫地讓我吃飯啊。”

“我哪裏從容了?”連歧轉過身,撐在椅背上的手暴起了一層青筋,像是在竭力抑制着什麽,聲音很低,“佑庭,學校裏有很多人都認識我。”

遲佑庭沉下臉:“什麽意思。”

“他們知道我是連歧,也知道我和莊珮之的關系。”連歧閉上眼,“很難說其中會不會有人議論,最後傳到她的耳朵裏。佑庭,現在還不能冒險,而且我感覺她——”

“哦,這樣。”遲佑庭不無諷刺地說,“我一沒犯法二沒違背社會良俗,她能把我怎麽樣?拉出去游街暴斃嗎?還是說你借着你媽當擋箭牌,其實是自己想把我這個不穩定因素剔除掉?畢竟一個過得風生水起的高端人才,總不能多一個會被人诟病的污點。”

“……你說什麽?”連歧難以置信地看着他,根本沒想到遲佑庭會這樣想自己,手越握越緊,掌心一陣鈍痛,緘口鉗舌了半晌,松開了手,連外套也沒拿,和遲佑庭擦肩,徑直走了出去。

遲佑庭和連歧吵了幾次架,這還是頭一次由連歧先發起了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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