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

十

永寧寺中金铎聲聲，日升月落。她已經習慣了伴着誦經聲入眠，被晨鐘鳥鳴叫醒，等的人仍舊沒有來。反而是蕭植來得頻繁，有時是來送信，有時來送書，街市中有好吃好玩的他也會帶給她。

“陛下近些日子很忙，前線戰事不順，聽說又和太後發生了些龃龉，太後特地罷朝兩日，朝臣也多惴惴。”蕭植有一日無意說起，阿芷聽了便覺得憂心。她知道太後一直不大喜歡宇文鈞，畢竟他日漸長成，并無表現出半分昏庸和愚笨，反而極有韬略，不肯碌碌無為。太後的考慮，從來不在親情，她只想找個聽話的孩子，玩弄于股掌中，繼續牢牢把持朝政。

她雖然不聰明，卻也明白，太後無子，崔家勢孤，宇文家宗族勢力十分龐大。怎麽看都是一個死局。除非……

阿芷猛然驚醒，她一直不明白太後為何着急讓她們姊妹進宮，為何逼催着宇文鈞臨幸二姊。直到此刻才後知後覺地想清楚了，太後需要一個崔家血脈的孩子握在手中，必要時她或許會舍棄宇文鈞，另立少帝。

那麽孩子的阿母呢？會被處死，還是會成為又一個傀儡？

這個念頭太過可怕，她覺得窒息，覺得暈眩。等到意識清醒時，她已落入蕭植的懷中。從蕭植焦慮的眼神裏，她能猜到，此時她的臉色會有多難看。

再睜開眼時，看到的卻是一個多月都未曾見過的宇文鈞。

他的神色很複雜，一雙眸子如霧般，籠罩着撲朔迷離的情感。可只是剎那，當她确定是他時，那個神情便消失的徹底，再也難覓蹤跡。她沒有多想，覺得疲累，敷衍着叫了聲陛下，這一聲裏也包含對他冷落自己的怨氣。雖然知道他過得不易，但全然不聞不問，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折磨。

“你不是不來麽，已經忘了有我這個人了吧？”她說話的時候，帶着濃厚的鼻音，懦懦的，明顯撒嬌多于生氣。

宇文鈞點了點她的鼻子，又揉了揉她的發：“要做阿母的人了，還這般嬌氣。”

這個消息确實猝不及防了些，尤其是在她認清楚那個事實後。阿芷且喜且懼，一時不知該做出什麽表情。他大概也存在這樣的憂慮吧。

“陛下，若是你不想要這個孩子……”她在四下無人時，遲疑着開了口。她存了一份期待，期待他能和她分享委屈和喜悅，能将自己的憂慮和盤托出。她不敢說自己能分擔多少，但總歸是和他一條心的。什麽家門榮耀，什麽朝政大權，她都不在意。她只想用自己有限的能力，讓自己在意的人過得好。

“說什麽傻話，這是朕和你的孩子，朕定會待他如珠如寶。”他的掌心很溫暖，落在她稍顯單薄的肩膀上，沉甸甸的，卻也能給她一些力量。

既然有了皇嗣，自然不宜在居于寺中。很快，太後便親自遣了人，迎阿芷回了宮。

再次回到宮中時，桃花已經落盡，這裏的人間芳菲比宮外的更加短暫，總是匆匆而過，根本來不及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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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今成了貴嫔，按照宇文家祖上定下的等級，這已是上等位分，再往上便只有昭儀和皇後了。她實在不計較這些，何況還是太後親自下得懿旨。太後越是表現得喜歡這個孩子，願意擡舉她，她的心頭就越發惴惴。

宇文鈞倒是一切如常，那段日子的冷落似乎成了一場不切實際的幻夢，夢醒後，她仍舊是最受寵愛的宮妃。他與她相處自在，宛若民間夫妻。

丁香開得極盛時，阿芷帶了停雲等人摘了很多回去，她想要做些香包給阿母，連帶着上次未能寄出的信，一并交給她。以前她無人可以托付，現在有蕭植幫她。備受重用的長兄，每月朔日都要來後宮參拜太後，正好借此機會讓他帶出宮去。

阿母應當知道了這個消息，別家阿母肯定會深覺榮耀，可她的阿母定然會憂慮不已。她本是個謹慎到有些膽怯的人，相比所謂的榮寵，她更希望自己能開開心心地活着。開心，其實是很奢侈的一件事。因為人對于開心的期待，總會随着處境的順遂，而變得越發水漲船高。

她開心過一段日子，但最近又陷入了更深層的迷惘中。太後對于這個孩子灼灼迫切的期待和宇文鈞模糊不明的态度，都讓她為人母的喜悅降到最低點。她惴惴，她惶恐，她整夜整夜睡不着。

不言不語，一段傷春，都在眉間。

“陛下，這孩子當真可以平安生下來嗎？”一個午夜，她被噩夢驚醒，禁不住叫醒了身邊沉睡的人。

宇文鈞睡意朦胧，勉強撐開困倦的眼睛，聲音混混沌沌，卻也沉穩堅定：“自然，不要胡思亂想，朕會護着你。”

她總是願意相信人的承諾，畢竟自己就是個很守承諾的人。她答應了要留在宮中，便安心留了下來，答應了要與他好好相處，就投入了自己誠摯的情愫。于是她抱住了宇文鈞的臂膀，試着将手放在他寬闊的掌心中。這個姿勢讓她覺得安全。

第二日，宇文鈞遣人送來了一只藥枕，說裏面放了安神的藥材，是從醫官那裏要來的方子，對孕婦大有裨益。阿芷嗅到裏面淡淡的草藥氣味，有些疑惑，停雲卻笑道：“奴婢嗅到了回心草的味道，真真是助眠安神的好藥材呢。”

停雲入府前，曾被醫婆撫養長大，對于藥材最是了解。她說是助眠的，哪怕難聞了些，為了自己的身體，阿芷也只能收下，替換了自己用習慣的那一只。想了想，又覺得忿忿：“為什麽只做一只，陛下也需要好好休息呀，給他也做一只一模一樣的。”

少府做事情還算利索，不幾日便又送來只一模一樣的。宇文鈞就寝時，看到并排放着的兩只藥枕，啞然失笑：“你就是仗着朕寵你，這般無法無天。自己不想聞也得朕陪着呀，那懷着身孕這般辛苦，朕不能分擔一二，可怎麽辦？”

她順勢縮在了他的懷中，依依地環住了他的腰：“那陛下這些日子，都忙碌成這樣了，妾也沒有分擔一二，又怎麽辦？”

頭上的呼吸有剎那停滞，半晌，她聽到他問：“朕近日很忙碌嗎？”

阿芷誠實點頭，自然說者無心：“太後也多次詢問妾，陛下在忙些什麽？”

“你如何回答？”

“自然不知啊，知道也是不知道。”她笑得狡黠，求誇獎般的仰起頭。宇文鈞看着她清亮妩媚的眸子，情不自禁地在她額心落下一吻，然而眼裏卻多了些悲憫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