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二

十二

宇文鈞自然不能只陪着她，帝王的愛再多，也總是顯得稀薄。“朕晚些去找你，你不許早早睡了。”他臨走時，對阿芷說道。阿芷依依地望了他一眼，伸手幫他理了理腰間的玉佩，才看着他回到了自己該去的位置上。

“妹妹這麽早便要離席嗎？不如陪阿姊再坐一坐。”身後傳來一個悅耳的聲音，溫溫柔柔的調子，任誰都覺得她是個很善解人意的女郎。可是阿芷從不這樣認為，也懶得去維系這樣虛假的情誼。

“若是按照宮中的規矩，世婦該叫本宮一聲‘貴嫔娘娘’。今日人多眼雜，落在有心人眼裏，該嘲笑我們崔家教女不嚴，不懂禮數了。”阿芷回身，看着一身鵝黃襦裙，身量纖細嬌柔的二姊，涼涼說道。

崔棠卻不惱，依舊笑意真誠，顯得十分大氣溫婉。

阿芷如今鋒芒正盛，在宮裏亦有驕縱跋扈的名聲，她每次見到都會避忌着些，哪怕她說話不甚中聽，自己也多有忍讓。以前她在家中，在她那個沒血性的阿母約束下，極是畏縮怯懦，果然是裝出來的。如今仗着一點恩寵，就這般跋扈，目中無人，豈不知太後的喜惡更加重要，若是時間久了太後不想容她，那才是真正的滅頂之災。

崔棠這般想着，內心暢快了不少。都說是自家姊妹，可阿父的女兒何其多，不争不搶，就只會一輩子受冷落。她原本是最拔尖的一個，從小的用度也只比長姊少一些，其他姊妹如何能比。可偏偏，這個不起眼的妹妹竟撞了大運，不僅得了皇帝 的青眼，還能獨寵于宮闱，搶了她所有的風頭。她怎麽可能服氣呢？

“阿芷如此伶牙俐齒，我竟不知該說什麽了。”她笑着上前，拉住了阿芷的手，不顧她的掙紮，扶着她重新坐下。

“要做阿娘的人了，還這般任性。”崔棠嗔着，一面握緊了阿芷的手。她的身上熏了香，不是宇文鈞最喜歡的那種淡雅氣息，反而有些濃郁刺鼻。阿芷覺得胸悶，控制不住的泛惡心。

恰在此時，變故驟生。原本随樂聲緩慢行動的白象，忽然向着天空長嘯了一聲，眼眸轉向了阿芷的方向。象鼻甩了甩，像是被什麽觸動般，邁着步子徑直沖了過來。在發覺了它的意圖後，人群中忽然響起了幾聲尖叫，處于恐懼的本能，宮人開始四散奔逃，狼狽不已。白象過于龐大，仿佛一堵山移了過來，很快就踏碎了席間的杯盞桌幾，無人敢攔，無人能攔。

阿芷聽到有人叫她的聲音，可是巨大的恐懼之下，身體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連站起身都做不到。崔棠早就不見了人影，手持長戟的護衛也只敢圍在附近，誰都不知惹怒這樣的龐然大物會有什麽可怕的後果。

阿芷看着它奔襲而來，越來越近，意識到無路可退後，緊緊捂住了肚子，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阿芷！”剛才叫她的聲音此刻就響在耳邊，一個黑影擋在了她的身前，緊緊将她護在了身下。

她小腹劇痛無比，尖銳的耳鳴聲讓她什麽都聽不到了，可她還是掙紮地叫了一聲“長兄……”。眼前一片漆黑，只有溫熱地呼吸停在她的脖頸處，讓她知道自己還活着。

時間好像過去了很久很久，卻又仿佛只是短暫的一瞬。當她以為滅頂之災将要到來時，周遭的嘈雜聲都停了，詭異地安靜，只有一陣筚篥聲徐徐響在空氣中。蕭植倉皇地回頭，阿芷也終于能看清楚眼前發生的事情。

那頭白象就停在了他們眼前很近很近的地方，恢複了平靜後，它眨着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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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芷額上的冷汗緩緩掉落，倉促地呼吸了一下，慢慢向後挪了幾步。

白象上的少年身手矯捷，利落地放下了手中的樂器，縱身一躍而下，輕輕撫了撫白象的耳朵。“聽話些，別胡鬧。”他說，然後吩咐身後的侍從，将已然溫順下來的瑞獸帶了下去。

他面色平靜地上前，并未有闖了大禍的恐慌：“讓太後和陛下受驚，是臣的不是。”

“朕的愛妃受了驚吓，卿不欲給個說法嗎？”宇文鈞臉色很差，黑着一張臉，沉着聲音道。

少年擡起眼眸，一張美麗得有些妖異的臉上，平靜無波：“白象有靈性，乃佛家至寶，絕不會無故發狂。它天生嗅覺靈敏，方才應該是受了某些氣味蠱惑，所以才想要去探尋源頭，并非有意沖撞。陛下，還請看在它并未傷人的份上，饒恕一二吧。”

說是饒恕，言語中卻無半點求饒的誠懇，反而不卑不亢，傲氣十足。

“你叫什麽？是誰家兒郎？”太後終于開了口，她細細打量着這個少年，眼裏帶着欣賞。

少年看着太後，俯身下拜：“臣李冀，家父是先丞相李秉。”

這個名字，很多年沒有聽過了。太後沉默了很久，看着眼前的少年，想要從他臉上窺到幾分故人的影子。可惜，父子并不相像，只有說話時的神态，略有相似。

“你阿父對孤有恩，可惜天不假年，孤一直無緣報償。”太後慢慢說道。也沒有理會皇帝的意見，自顧自道：“孤不會罰你，你救駕有功，孤會厚賞你。孤封你為關內侯，可好？”

少年展顏，并無推辭，欣然接受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天大的恩賞。平步青雲無外如是，驚魂未定的朝臣們啧啧稱嘆，卻也只有羨慕的份兒，不敢生出任何不滿。

所有的焦點都在少年身上，沒有人理會受驚不淺的阿芷。阿芷茫茫然地看向宇文鈞，兩人相隔不遠，但他的眼裏卻沒有她。後背的冷汗慢慢粘在了衣服上，冷風一過，寒津津的。當恐懼退卻，其他的情緒就會立刻替補而來。她覺得渾身疼得厲害，尤其是小腹，仿佛有一把刀在攪着血肉一般。可是心上的疼更甚于□□上的，那裏就像是空出了一個血洞，冰涼的，讓人窒息的，無邊絕望的。

“阿芷，你無事吧？”蕭植伸手，想要将她從地上拉起。

阿芷卻沒有伸手，她癱在地上，用一種死寂地眼神看着自己，半晌，才嗫喏道：“人在遇到危險時，會第一時間保護誰？是對他最重要的人，對不對？”

蕭植愣了一下，面頰上不自然地浮起了一抹暈紅。

阿芷沒有關注這一點，她只是自顧自地苦笑了一聲，一行眼淚蜿蜒而落：“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