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二十六

二十六

從蕭植口中知道了宇文鈞禦駕親征的消息，阿芷還是有些驚訝。原來他這麽久沒來，竟是因為這件事。雖說宇文家馬上得天下，歷代天子多有親征之舉，但宇文鈞如今并未完全掌握權力，乍然去了前線，吉兇難料不說，定是處處掣肘，哪裏能讓那些兇悍的武将順服。

不過這顯然是她多慮了，還未等到秋日，宇文鈞便大勝凱旋。跟随他一同前去的侍從孫邁繪聲繪色地描繪着皇帝身先士卒，建威立信，連克南朝數城的壯舉，說到精彩處難免眉飛色舞：“陛下不過弱冠，又從未上過戰場，原本那些武将都以為他不過是去中帳做做樣子。誰知幾場硬仗中，陛下次次沖鋒在前，河內一役，他更是一箭将南朝大将謝恒射下馬來。我軍士氣大漲，連克數城，逼得那南朝皇帝不得不遣人來議和。這次連大司馬都連連稱贊陛下年少有為，當為一代英主。”

大司馬宇文睿乃是先帝的叔父，陛下的叔祖父，曾是先帝留下的輔政大臣。當年先帝留下了四位輔政之臣，兩位文臣兩位武将，其中又是世族和鮮卑貴族皆有，當真算得巧妙周全。可惜這麽些年過去，病的病，貶的貶，丞相李秉更是莫名被人刺殺，中毒而亡。只有宇文睿仍康健，且手握兵權。

以他的城府，果然沒有一步棋是白走的。

他剛回京，就來了她這裏。數月不見，他似乎又高大了許多，原本白皙的皮膚曬得黝黑了些，愈發顯得輪廓深邃，沉穩俊逸。

“阿芷，朕很思念你，你呢？”他将她抱在懷裏，并不掩飾自己的情愫。阿芷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曾經那雙眸子有多溫潤含蓄，現在就有多直白熱烈。仿佛是熊熊燃燒的火，燎原般的，将她燒得無處躲藏。她心中有怨，也固執地守着這樣的怨氣，不肯再對他心軟。可是連她自己都不确定這樣的怨恨又能在這般霸道強勢的人面前，能堅持多久。

他輕輕觸着她的頰，溫柔地哄誘：“阿芷，朕出征的時候都在想，若是能時時帶着你，該多好……你也是想朕的，對不對？”

她倔強着不肯回答，但最終還是別扭着環住了他的腰。

……

日子陸陸續續來到了冬日，眼看着就是年關，聽聞李容華生了個女兒，這下就連阿芷都松了口氣。她并不喜歡小孩子，更不喜歡養別人家的小孩子。無論是離了孩子的阿母，還是離了阿母的孩子都太過可憐，她不忍心。

宇文鈞并未說什麽，表現出恰到好處的高興，不僅将李容華封為九嫔之首的昭儀，還将新生的女兒直接加封了博陵公主，食邑三百戶。宮中出生的孩子不少，皆無封賜，就是連皇長子都只被稱作大殿下。這個小公主得此尊號，多半有太後的緣故。因為太後的偏愛，李家一時榮寵無限，直逼崔家，成了炙手可熱的存在。

太後對于這樣的安排十分滿意，她近來與李冀的感情愈發融洽，已經到了不避下臣的地步。盡管朝野議論紛紛，就連宗室重臣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可無論太後怎樣荒唐，皇帝都是縱着，俨然母慈子孝。世人都知皇帝純孝仁善，勤政愛民，就越發對太後不滿起來。

太後并不知道這些，她仿佛二八少女般，沉溺在遲來的情愛中，鐵了心想要和李冀有個長長久久。過了中秋，忽然提出要去舊都，誰都不敢攔。

舊都晉陽在洛城之北，氣候比洛城要冷許多，有時剛到九月便會飄雪。如今正值一年中最冷時節，車馬難行，若是遇到暴雪後果更是不堪設想。宇文鈞難得提出了異議，攜着皇後來到了嘉福殿，想要說服她将這個計劃推遲。

阿桐長開了些，但仍是怯怯的樣子，和宇文鈞看着不像夫妻，卻像兄妹。她進了嘉福殿就坐在了太後身後，乖順地幫她揉着肩膀，遲疑了半晌才道：“還請阿母三思，舊都苦寒，路途也遙遠。不如開了春再去。聽陛下說，舊都的梨花開得很好，妾都很想去看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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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句，太後崔氏的目光柔和地看向了宇文鈞，笑意中也帶上了幾分純粹的柔情：“陛下竟然還記得，那時你也不過是個孩童，孤還當你早就記不清楚了。”說完，又想到許多舊人舊事，語調裏帶了幾分慨嘆：“你被先皇抱到我殿中時，才三歲，長得又白又胖，真的是玉雪可愛。我那時候還小，自己都是個孩子，自然不知道怎麽去撫養一個孩子。可是一看到你，我的心就很柔軟很柔軟。那時想着，若是有朝一日有了自己的孩兒，也必然不會将你比下去，我還是會最疼愛你……”她說着說着，眼裏忽然就凝起了一陣水霧，這樣的表情讓她原本豔麗到有些銳利的五官都柔和了許多，像極了一個阿母該有的樣子。

宇文鈞垂下了眸子，不知道在想什麽，再擡眸時，已然是尋常溫柔仁善的樣子：“阿母待孩兒好，孩兒都知道。”

若不是陽光壓下了禁庭的重重檐影，讓寬闊的殿宇看着更加幽深昏暗；若不是身旁的宮人站的如同泥塑木雕，帶着恭謹又卑諾的神色；若不是她身上帶着的金冠折射出冰冷銳利的光芒，昭顯着她高貴無塵的身份，他定然會相信，這些皆為肺腑。可是他的阿父說過，天家是最無情的地方，只有無情，才能對天下百姓有情，私心過重，就會危害無窮，近則傷己，遠則害萬民于水火。

他與太後，終究做不了尋常的母子。

立春的那一日，從舊都傳來消息，太後因在路途中受了風寒，重病不治，薨在了太華殿中。那時宇文鈞正在崇善寺禮佛，梵音陣陣中，他虔誠地叩首，口中念了一句佛偈，阿芷聽不懂，但卻看到他輕輕阖上的雙眸下，有一行淚水蜿蜒而下。這是第一次見他哭，那樣的悲傷不似作僞，讓他整個人都褪去了天子威嚴，顯得很孤獨。

“阿芷，朕又失去母親了。”他如是說道，聲音微顫，語調哀戚。阿芷忍不住抱住了他，輕撫着他的脊背，或許女人的天性就是慈悲的，哪怕隔着再多隔閡，她仍舊對這個即将擁有一切的人充滿同情。宇文鈞無力地将頭靠在她的肩頭，濕漉漉的氣息很快就沾濕了她的衣衫，暈開的是他轉瞬即逝的脆弱和藏匿在靈魂深處的情愫。

這樣的他，讓她心軟，讓她自不量力地想要關懷，想要安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