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二十九

二十九

有了蕭植的接濟，那個春天過得才沒有那麽艱難。山中的歲月總是遲緩，到了四月才見山桃盛開，很快就爛漫了整個山谷，望之如雲霞一般。阿芷喜歡坐在崇善寺外的一個巨石上遠眺，從那裏能俯瞰到山腰的松林，還有松林外綿延無盡的人間芳菲。

她有時在想，如果宇文鈞就此将她忘了，就抛棄在這裏也沒什麽，反正她從未留戀過宮中的繁華尊榮，也并不想念崔府的富貴安逸，一生喜好是自由，貧困潦倒些也不過是求仁得仁，很公平。

當她有一日話起桑麻之事時，蕭植都被她驚到了，他頓了頓，唇角帶了一絲無奈的笑：“阿芷莫不是準備當田舍婦？”

阿芷想了想，自覺思慮周全，并無玩笑的意思：“我見過雲袖種花草，卻也不難，我勤快些應該就能學會。我不能總讓你接濟，省得人家嘲笑，嫁出去的女郎還總連累娘家。”

蕭植聽了後半句，略沉默了一下，轉眸去看遠處，那裏有兩只燕子剪過天際，很快隐在了山林之中。他又浮起一個淺淡的笑容，聲音亦如春風輕柔：“種花草和種莊稼是不一樣的，民生多艱，百姓耕種不易，這些阿芷沒有經歷過，自然無法想象。你也不要胡思亂想，只要阿父阿兄在一日，斷不會讓你為生計憂愁，說什麽連累不連累。”

“可阿兄就要回南朝了……”不知為什麽，她想也沒有多想，便說了這樣一句。果然等來了更久的沉默。

阿芷側過頭，見蕭植抿着唇，清隽的側顏寫下了一抹愁緒。他這個人，連愁緒都很克制，一雙清眸望着遠處，像是單純的在發呆。

“或許可以遲些回去。”過了很久，他嘆息了一聲，說道。

……

轉眼到了仲夏，仍然沒有任何宇文鈞的消息。這種遺忘在他看來是一種折辱和壓迫，在阿芷看來卻是一種解脫。當初出宮的那一天便該是一種了斷，可是他偏不放手，彼此折磨蹉跎了這麽多年，到了還是沒有一個圓滿愉快的結局。或許有些遺憾，或許有過一絲傷心，但傷的多了就會麻木，阿芷已經麻木了。

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意難平什麽，還是僅僅習慣了這樣詭異的牽絆。

因此在接到他立太子的旨意後，阿芷的反應很平靜。皇長子如今已七歲，聽說十分聰慧，阿桐久無所出，皇帝自然有足夠的理由将長子立為儲君。出乎阿芷意料的是，宇文鈞竟是忍心割舍林氏。子貴母死是祖制，在江山穩固和兒女情長中，他選擇了抛棄那個年少相依的可憐女子。

帝王之心莫測，天子之情難免涼薄。

可當她以為一切都向着正常的方向發展時，又一道旨意降在了碧影山中。宇文鈞将她複位昭儀，令她撫養皇長子宇文澈。

“生于鼎族，教于深宮，慶流令淑，溫慧秉心……”黃門念着诏書上冗繁華麗的文字，阿芷的耳朵卻不住的嗡嗡作響。她聽到自己的一顆心無措的響動，感覺到胸口的氣息逐漸稀薄，壓抑着肺腑，連帶着喉口都被堵塞，難以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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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儀娘娘接旨吧。”宣旨的的黃門長得喜氣，笑得歡樂。

……

阿芷的手有些發麻，半晌都沒有反應。身後的停雲扯了扯她的衣袖，她仍木木的，只看着黃門手中的絹帛。張牙舞爪的龍，像是一口就能把人吞掉般。

“昭儀娘娘？”黃門忍不住，又出言提醒。這下連跪在後面的韓姬都忍不住了，惶恐地擡起頭，輕聲叫着她的名字。

阿芷仍未接過，她覺得頭很疼，上面似乎壓了一塊巨石，讓她整個人都不堪重負。

很久很久的沉默，很久很久的僵持，小黃門臉上的笑容像是被凝住了，尴尬地有些難看。他在宮裏時日已久，皇帝對崔氏有多特殊，他自然是清楚的。此次能讓他來，是陛下愛重他，信任他，也有将他分到崔昭儀這裏掌事的意思。跟着這位，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因此他做足了奉承姿态，生怕惹了她的不喜。

然而想來想去，也料不到是這樣一個場面。崔昭儀并無半分喜色，甚至還有些……抗拒。一想到今日可能會發生的變故，小黃門的冷汗都要浸透後背的衣衫了。

“求昭儀接旨吧。”小黃門的口氣從請變成了求，顯得有些惶恐，阿芷飄忽又悲傷的眼眸終于落定在他的臉上，嘆了口氣，選擇了暫時的妥協。

接過聖旨的手，不住的顫抖，她整個人如蒙冰雪般，蒼白的一點血色都沒有。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從來都是這般自以為是，以為所有人都會對他的憤怒戰戰兢兢，對于他的寵愛欣喜若狂。究竟有多自負，才把人心看得這樣輕賤，憑着權力翻雲覆雨，捉弄別人的人生。

“我接旨了，你可以回去複命了。”阿芷冷冷說道，留給了衆人一個冷漠孤清的背影。

“娘娘……”小黃門讷讷，不敢開口阻攔，只好對着韓夫人恭謹道：“夫人，陛下三日後會親自來接昭儀，您可千萬記着。”

韓姬命侍婢奉了錢帛上來，笑道：“中貴人放心，老身知道怎麽做，絕不讓你為難。”

說罷，看着阿芷離去的背影，免不了深深皺起了眉。她怎會不知阿芷的心思，但聖命難為，誰敢違逆。若說起來也是阿芷執拗，撫養太子的天恩給了她，明眼人都能猜到意思，這樣明晃晃的偏愛，想來前朝都會震驚。但是她卻棄之如敝屐，只別扭在過往的恩怨中，不願出來。

夜裏山中風雨大作，好容易栽好的一株海棠禁不住狂風驟雨的侵襲，生生被折斷了纖弱的枝幹。第二日晨起，阿芷望着滿地的狼藉，眼圈紅了又紅，半晌後才緩聲命雲袖将它處理掉，以後不要再種了。

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這株海棠也算幸運，不用到秋日，受盡凄風冷雨之苦。人卻不同，命運何等飄零，也不能言說一句辛苦，還要在別人的豔羨中，繼續那樣生不如死的生活。

自己所求，從來都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