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四十五

四十五

宇文鈞被外面的聲響驚醒時，天色微明，天色像是漿洗發舊的布匹，不斷褪去濃郁的黑，變成深藍色。

明光殿一切如常，但是南邊千秋門的方向，隐有火光沖天。

“發生了何事？”他一夜未能好眠，聲音有些喑啞。江汀見狀，急忙吩咐人去探查。

一顆耀眼的啓明星懸在天際，空氣中拂動着讓人不安的感覺，他下意識地看向九龍殿方向，雄闊的殿宇鴉雀無聲，昏沉沉如墜夢中。

“皇後殿下以玺印，調一千守衛，叩門而出。”江汀擡眼，不安地窺察着聖意，只怕怒火燒到了自己身上。

皇後此舉，又與謀逆何異？想不到嬌嬌弱弱的一個人，竟然這樣莽撞，半點後果都不計。

宇文鈞頭發未束，濃密烏黑地披了整個肩頭，素白的寝衣微微淩亂，随着他的怒氣起伏。他的輪廓一向利落，眸子尤其深邃，此時在微明的天光中，仿佛一只将要發狂的獸。

叩千秋門而出，沿着西邊的宮道，一路下去便是廷尉府。若是沒有猜錯，還有一路人馬會從司馬門接應，最後順着銅駝街一路而南，揚長出城。

她确實做好了周全的計劃，看來想逃離的心，早就不是一日兩日了。

可惜，她不過深宮婦人，權柄皆從他手中得來。那一千護衛她而存在的守衛，受北宮衛尉轄制，其中執戟者不過百人，絕大多數手無寸鐵。武庫不開，有何用處？

“吩咐任呈，禁軍于西掖門攔截，非朕親臨，任何人所持旨意皆視為矯诏，不可放其離開。若有違抗者，一律格殺。”說罷，停了一瞬後又補了一句，“将皇後周周全全地護送回來，今夜之事莫要弄出太大動靜，對外只說宮中進了盜賊。”

江汀又一次被皇帝的心軟慈悲折服。明明皇後已經做到了這個份兒上，他還不忍心傷害其半分，甚至連退路都給她想好了，生怕她的聲名有半分污損。

不過半個時辰，西掖門處刀兵橫陳，接到命令從廷尉獄中劫人而出的守衛門整個都懵了。不是說皇帝下旨讓他們夤夜護送人離開嗎？怎麽反倒被禁軍攔截，并且以這樣的方式。

“有賊人盜取公衆財物，欲矯诏出宮，陛下下旨捉拿。”任呈坐在高頭大馬上，連眼皮子都沒有掀開。他為北宮衛尉卿，這些人都在他的轄制之內，此番雖被皇後利用，但到底不會掀起多大的風浪。

金戈落地，兵刃轉向，一切都來得猝不及防，又順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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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實一開始就知道，憑着她的能力，根本無法沖出他精心布置的牢籠。世人眼中的聖明天子，年紀輕輕就有囊括天下之志的帝王，禦駕親征過數次的鐵腕統治者，不是她說挑戰就可以挑戰的。

她只是不甘心罷了。不甘心就那樣腐朽在泥土中，無人問津，無人同情。

護衛倒戈，內侍就已匆匆而來，以強硬得姿态請她回去。她纖瘦的身軀被殘月襯得越發孤清蕭索，一擡頭，遠處的天際已出現了一抹晨曦的微光，仿佛湛藍的布上出現了一道裂痕。

忽然，她取出了袖中藏起的刀，将刀刃對準了自己的脖頸。

“放他走，我便回去。否則，我立時自刎在此，看你們如何同陛下交代。”

玉面蒙塵的男子被她緊緊護在身後，接受着來自于一個孱弱身體的保護，可他卻是沉默，并沒有因為這樣慘烈的庇護而感到羞恥。

他究竟有什麽好，值得這樣的付出和相護。

辇車慢慢停下，車中人被這一幕刺痛，眼眸通紅，酸澀難言。所幸，她是知道的，知道自己舍不得她，願意縱着她的一切任性。

她無非就是仗着自己喜歡她罷了。

“皇後！”一個沉沉的聲音，如乍響在耳旁的驚雷。阿芷怆然回身，清晨薄霧缭繞，那個人一身蒼青色的衣衫，立在宮道之上。

手裏的刀抖了抖，偏又倔強着往裏又送了一寸。

有鮮血湧出，疼痛卻已麻木。

“放我阿兄離開，我随你處置。”她不去看對方的眼睛，那麽多日日夜夜的相對，她開始懼怕這樣的注視。

深不見底的，宛若古井的眼眸，是她此生的夢魇。

他一步步靠近，腳步沒有絲毫遲滞，仿佛一座山壓了過來，讓她避無可避。

“皇後被盜賊劫持，受了驚吓，送皇後回宮。”皇帝親臨，任呈不敢懈怠半分，安排好的弓箭手早就搭弓張弦，目标正是皇後身後的蕭植。

宇文鈞素來溫和的眉眼，此時看着甚是可怖，天子一怒，血流無數，沒有人敢挑戰這樣的陛下。

“你當真不肯放過我？”阿芷幽幽看向他，晨露熹微，她素衣微涼。

“是你不肯放過朕。瘋瘋癫癫，成何體統！速速放下刀，朕的耐心有限。”他又迫近了幾步，在刀刃落下時，用手将其牢牢握住。

殷紅的血從他的掌中湧出，他的眼眸一片猩紅，帶着狠辣與殘忍。

“陛下！”內侍驚叫出聲，卻也只是剎那，羽箭滑過空氣，發出簌簌的響動，直直插入了蕭植的胸口。

阿芷看着手中的刀頹然落地，整個人仿佛被抽去了魂靈。一切如夢，夢裏夢外，她将失去所有。

“阿兄！”她随着那個轟然倒地的身軀一起匍匐于地，橫七豎八的淚水落得無措，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但是心像是被生生剜了出來，只剩下無邊的血色在眼前蔓延。

“我死不足惜，阿芷不要哭，到底是我對不住你。”蕭植留下了這樣一句話，慢慢阖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過。

同樣阖上眼眸的還有阿芷。身體如落花委地，魂靈如煙飄散，蕭植到底沒有帶她離開，她也攪擾着他這輩子沒有安生，潦草收場。

到底誰對不起誰？

“我們的名字，真像……”

“若是改了崔姓，就更像了。”

為什麽不離開，為什麽還要留在北地，既然留下了，為什麽不肯聽話，去前線做什麽？為什麽……

一場鬧劇，以人命為代價，倉皇收場，終究是她無能，然而她已經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