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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內。

盛南煙擡眸看向對面的于茉, 記憶中媽媽長得秀美漂亮，皮膚白皙細膩，宛如燈下散發着柔光的白珍珠。現在的她老了許多, 眼角布滿了細紋, 嘴角往下走，身上的衣服顏色發白，像是洗了很多次一樣，整個人看起來憔悴疲憊, 仿佛明珠蒙塵。

多年沒見, 她們靜默地對坐着, 氣氛怪異尴尬。

明明她們是血脈相連的母女, 本是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關系，可現在面對彼此時只餘陌生。

時間在安靜中悄然過去。

客氣的寒暄就省了, 盛南煙直接道：“您是怎麽找到我的？”

是盛兆他們告訴她的嗎？

于茉擰着眉頭, 表情難過，“其實我知道你在那裏工作的。”

她咬咬唇，有些難以啓齒的模樣，似乎下定了很大的決心才又開口, “煙煙，這些年媽媽一直有在關注你，很多次想去找你的, 可在半路上又折回去了，我知道自己實在是沒臉見你。”

盛南煙木然地盯着眼前的水杯, 沒有說話。

于茉隔了會兒才不自然的繼續開口, “前不久, 我聽說你大伯家裏出事了，他好像是欠了很多錢, 惹了不少官司，好多人去抓他，老家那邊的人全知道了，包括他女兒好像也被人給告了，”她關切地望着盛南煙，“煙煙，你沒事吧，他們那些事有沒有牽連到你？”

盛南煙不為所動，只淡淡問：“你是在關心我嗎？”

話音落下，對面的于茉眼眶立刻泛紅，臉上羞愧又難堪，露出被刺傷的神情。

小的時候，每當盛南煙看到媽媽露出難過的表情，總會去安慰她，尤其是在爸爸過世之後。

因為媽媽太柔弱了，一下子失去了丈夫，沒有了支撐，可她總是會告訴媽媽自己還會陪着她。

現在的她只是垂下眼睫，假裝沒看到于茉在偷偷擦眼淚。

她并不是想故意嘲諷什麽，只是真的好奇，為什麽現在才來關心她呢。

不要早就抛棄她了嗎。

當初帶走了家裏所有的錢，換了電話號碼，一次都沒有回來看她。

如果真的關心她，為什麽要丢下她？

大學時期在商場她們偶然見到的時候，那麽久沒見，第一次打來電話聯系是求自己千萬不要去找她。

可是媽媽明明知道她的號碼，知道她的住址，這麽多年從來沒出現過。

盛南煙想起高中打工的時候，結束下班往往已經到晚上了，她會坐公交車回家，當時有段時間好幾次她在站臺看到了之前學校裏騷擾她的那個男同學，他一直遠遠的盯着她。

當時揪心的恐懼一直圍繞着她，

可沒人保護她。

不敢跟大伯說，怕他們覺得自己麻煩，不讓她繼續讀書。

又不能放棄打工，她沒有生活費，只能靠打工賺來的錢買練習冊和內衣鞋子。

當時和自己一起坐公交車的有個同齡的女孩子，上車前她總會給家裏人打電話：“媽媽，我補習結束了，馬上就坐車，十五分鐘後你來接我啊。”

盛南煙當時還沒死心，有給于茉打電話，電話那頭只有冰冷的人工提示音。

那段時間她只能每天祈禱着那個男生千萬不要來騷擾她，可最懷的情況還是發生了，某天她在自己家附近看到了他，瞬間的驚懼攫取了她的心髒，慌亂的跑掉之後，每天放學都在提心吊膽地回家。

直到某一天後，那個男同學轉學離開，再沒見到他了。

只是那種膽寒的恐懼她一直記得。

在她最需要媽媽的時候，于茉缺席了自己的人生。

為什麽現在要突然出現呢？

于茉抽了下鼻子，眼淚跟着流了下來，“煙煙，是媽媽對不起你，我知道我不是個合格的媽媽……”

服務生過來上菜，打斷了她的話。

于茉抹了一下眼睛，努力提起笑容，殷勤的把飯菜擺到盛南煙的面前，“煙煙你看，媽媽點的都是你愛吃的，還有這個紅豆飯，你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個了。”

盛南煙沉默着，明明沒吃什麽，胃裏卻像生吞了冰塊一樣難受。

整頓飯盛南煙吃的食不知味。

飯後，于茉對她說：“煙煙，謝謝你今天願意和媽媽一起吃飯，”她把姿态放的很低，懇求一樣的說着：“媽媽只希望能像現在這樣偶爾能見見你，和你一起吃頓飯，好嗎？”

她眼裏含淚，聲音裏帶着哽意，“過去是媽媽做的不好，你能給媽媽一個補償你的機會嗎。”

盛南煙看着眼前削瘦陌生的女人，問了句：“您來找我，家裏人知道嗎？”

于茉愣了幾秒，表情讷讷，“知道的，你叔叔他人很大度的。”

“那你的孩子呢？”

沒有一個孩子願意自己的媽媽被人搶走的。

于茉反應過來，臉上露出局促的表情，她低着頭沒看盛南煙，小聲說：“那個孩子不是我的，是我丈夫和他前妻的孩子，現在已經跟着她媽媽一起住了。”

“……”

是嗎，原來那個孩子不是她的。

盛南煙臉上沒什麽表情，問她：“您怎麽回家？”

于茉笑了笑，“我坐公交車就行。”

“您給我個地址，我幫你叫車。”

于茉接受了她的好意，說出了自己住的地址，盛南煙拿手機叫車的時候，于茉才注意到她手上的戒指。

她有些吃驚地問：“煙煙，你這是已經結婚了嗎？”

盛南煙頓了頓，“嗯。”

“你還小呢，怎麽這麽早就結婚了，”于茉上前握住她的手，關心問：“對方人好不好，知道你的情況嗎？”

盛南煙點頭，“他很好。”

于茉有點猶豫地問：“有機會的話，能讓媽媽見見他嗎。”

盛南煙側了下頭，只是對她說：“您的車到了。”

臨走前，于茉突然上前抱住了她。

于茉聲音哽咽着，含着濃濃的愧疚與抱歉，“煙煙，媽媽希望你以後能快快樂樂的，要是受了委屈要來找媽媽，我一定會馬上來的！”

盛南煙心頭猛地一震，整個人僵硬地被擁抱着，手掌握緊拳頭，因為太過用力，指甲嵌入了手心，疼痛的信號亮起，然而這一刻分不清是胸腔還是掌心。

************

送走了于茉，盛南煙往公司附近的地鐵站走着。

她腦袋有點迷蒙，失神地望着街道，機械性的往前走。

夜晚的風吹過來，明明快進入夏季了，她卻覺得冰涼刺骨。

心情很混亂，這種感覺讓她想起高中時被吳敏冤枉偷巧克力的那天。

那種憋悶、委屈、各種複雜的情緒的同時湧上心頭，嚴嚴實實地往她身上壓。

沒關系，沒關系的。

她在心底反複念着。

她可以消化這些情緒的。

手機在這時候響起，盛南煙看到來電人的名字，喉頭突然一哽，所有複雜的情緒在這一刻湧上來，讓她眼睛立刻酸了起來。

她接起電話，話筒那頭傳來男人幹淨低沉的嗓音，挾着動人的溫柔緩緩地漫過來，“小盛同學，你老公來接你回家。”

在地鐵站旁邊，她看到徐陸琛從車裏出來，路燈發出昏黃的光暈，他站在溫暖的光裏，朝她微笑着。

盛南煙眼睫顫了下，小跑着撲到他懷裏。

徐陸琛穩穩地接住她，下巴抵在她的頭頂，調笑着：“見到我這麽開心啊？”

盛南煙抱住他的腰，閉上眼輕嗯了聲。

她胸口熱騰騰的。

是他的體溫傳了過來，這熱度清晰的告訴她，不用再像從前一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了。

她擁有了自己的家，有屬于她的歸處。

家裏有她愛着，也愛她的人。

徐陸琛撫了撫她的後頸，見她一直抱着自己，笑了聲：“怎麽突然撒嬌？”

她沒說話。

徐陸琛察覺到了她的情緒，聲線松軟地問着：“今天發生什麽事了？”

盛南煙：“我見到我媽媽了。”

徐陸琛聽她說過她媽媽的事情，他眉頭微皺，頓了頓，問：“她找你有什麽事？”

盛南煙在他懷裏搖搖頭，帶點淺淺的鼻音，“她說，她想我了，特地來見我。”

她很難描述自己聽到這些話時的心情。

心髒像被雨水浸濕了，沉甸甸的喘不上氣。

這是她從前一直期待能聽到的話。

她等了那麽久，在多年後的今天終于聽到了。

然而剛剛真的聽到的時候，心底升起一團複雜的情緒，堵在了胸口裏。

盛南煙喉頭酸澀，聲音有點啞：“你知道嗎，剛才我們見面的時候，我一直有種沖動，不想保持什麽體面了，想把我這麽多年受過的委屈全告訴她。”

“想質問她為什麽要抛棄我！”

“她明明知道大伯一家是什麽樣的人，怎麽可以把我扔給他們！”

“為什麽她去給別的孩子做媽媽，卻不要我了。”

“我到底是哪裏不夠好？”

“如果不想要我，當初為什麽要生下我。”

“我就特想告訴她，這麽多年我一直挺恨她的。”

盛南煙肩膀輕顫着，眼底聚集起水霧，淚水順着臉頰大滴大滴地流下來。

這些話說出來挺難受的，就像親手剖開自己的陰暗面。

盛南煙側過臉，不願意被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臉頰一熱，是她的眼淚被徐陸琛用手輕柔地擦掉。

徐陸琛雙手捧着她的臉，目光專注地望着她，那種心疼的目光讓她胸口一震，原本強忍的情緒徹底決堤，她抽了抽鼻子，繼續說，“可我在看到她的時候，那些話突然就說不出口了。”

她發現媽媽過得并不好。

小時候媽媽那麽漂亮，牽着她的手走在街上的時候，所有的小孩子都在羨慕她。

從前爸爸總是在外面出差，一直是媽媽帶她的。

媽媽教她讀書寫字，給她做飯穿衣。

這些回憶真實發生過，她全部記得，曾經媽媽是對她好過的。

盛南煙低着腦袋，聲音哽咽：“剛才我聽到她說一直想見我，我居然有點高興，你說我是不是很奇怪？”

自己沒辦法做到完全不在意媽媽，又不想原諒她。

那種複雜又矛盾的情緒像有張網緊緊地束縛着盛南煙，讓她喘不上氣，圍繞着的窒息感讓她難以呼吸，舌尖開始泛起苦澀。

周圍安靜着。

徐陸琛用力揉揉她的腦袋，聲音懶懶的散漫，有種安定人心的魔力，“哪裏奇怪了，那是你的媽媽，有這些情緒很正常啊。”

如果不曾有期待，不曾對媽媽有愛，又哪來的恨呢。

“你又不是機器人，只能被輸入一種情緒，”徐陸琛擦掉她臉上的淚珠，放低的聲線裏帶着安撫，“不用要求自己一定要那麽堅強，你要接受自己有軟弱的一面。”

“別太欺負自己了。”

盛南煙微微一怔，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這世上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徐陸琛看着她，認真的說，“無論你怎麽決定，重要的是你的想法。”

徐陸琛昂了昂下巴，語氣很拽：

“怎麽的，誰規定對方道歉了就一定要原諒。”

“她想見你就見，想得倒美。”

“我們出場費很貴的好嗎。”

盛南煙沒忍住，噗嗤一下笑了。

徐陸琛低頭瞧她，盛南煙眼睛和鼻頭紅紅的，眼睛濕潤潤，剛剛緊鎖的眉宇展開，笑意從唇邊爬上眼角。

他手指蹭了蹭她的眼尾，把最後的一點淚痕抹掉。

他從兜裏摸出一個東西，在她面前攤開，掌心裏躺着一顆巧克力球。

“不要委屈自己。”

“吃點甜的。”

“盛南煙，你要記住，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麽，”徐陸琛把巧克力放到她的手心裏，神色鄭重的對她說——

“我站在你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