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蘇醒
第8章 蘇醒
有着蒼藍色眼睛的魔物在密室裏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審判塔向下延伸至難以想象的深度,一度有裂隙與深淵連結。密室便在它的最深處,曾經裂隙的入口。而今它和其他黑暗之屬存在于此,被重重的秘法符文壓制着,作為大封印的一部分,封閉着那個裂隙。
它們既是被封印之物,也是封印的一部分。封印依賴它們才得以存在,它們也因為封印而無法逃脫。人類構築的封印非常龐大,它只是其中一個楔子,但又不僅僅是楔子。
它知道他們在觊觎什麽。但它不在意。它從沒忘記它真正的渴望是什麽。光亮近在咫尺,卻碰觸不到,它有最好的耐心,卻也不免焦躁。
審判塔充滿了死亡,哀嚎,詛咒和恐懼。有些屬于人類,有些屬于它們,有些屬于別的生靈——既不是它們,也不是人類的存在。
其中一些,恰好與它血脈相連。所以當那頭虛弱的野獸出現時,它有了個計劃。
它的影子從濃重的黑暗中湧出,延伸,探入了那野獸的身體。影子只是它的意識而非它的形體,并不具備觸動封印的力量,所以封印沒有任何反應。這影子游動着,逡巡着,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個初生即死的胚胎。影子立刻鑽了進去,切斷了與身體的聯系。混沌與無知包裹了它。
當它睜開眼睛時,世界是黑暗的。它知道有雙蒼藍色的眼睛正在黑暗裏窺視着自己。這窺視來自頭頂,來自地下,也來自自己的意識深處。這感覺很怪。但更奇怪的是它感知到的一切。周遭充斥着難以忍受的腐臭。許多細小的東西蠕動着,在它的身上鑽來鑽去,嗡嗡作響。
它感到疼痛和饑餓,這饑餓和疼痛遙遠而熟悉,讓它忍不住在黑暗中發出尖叫。世界沒有回應。它向前爬去,焦急而恐懼地尋找着,卻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麽。一個龐大而不甚堅硬的東西擋住了它的去路。它想它似乎找到了,于是它從腥臭裏拖着什麽東西鑽進去,來回嗅着,試圖把某個冰冷僵硬的凸起含在口中。
然而那個東西很快被拖走了,它掉下來,掉回到了污穢和寒冷裏。它聽見了另外一種聲音,低低的,充滿詛咒和惡意。那聲音靠近了它。
硬物砸下,它被和許多污穢一起粗暴地擊中,跌入了長長的黑暗中。
黑暗的盡頭仍然是污穢和寒冷。它在刺骨的寒冷與疼痛中哀叫着。
就在這時候,一種難以言喻的柔軟與溫暖突然出現,包裹了它。它聽見了很輕的呢喃,聞到了奇妙的馨香,還看見了另一雙眼睛。
那眼睛是與黑暗截然不同的存在。
痛苦遠去了。微光籠罩了它。
它不再饑餓,寒冷,疼痛,也不再需要發出任何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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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被洗得很幹淨,趴在那雙手中貪婪地吃奶。那眼睛的主人撫摸它,親吻它,對它吹氣,偶爾發出好聽的笑聲。後來他的手心越來越小,它開始趴在他懷裏,膝上,身邊。
世界開始展露更多的模樣。它在他身邊,大多數時候。它也會獨自去往其他地方,他所不知道的時候。但不論它身在何處,它永遠能輕而易舉地感知到他的存在,他的存在就像冬夜的白星那樣醒目。
教廷的建築高大恢弘,教廷中的人類來來往往。它總是會靈巧地避開他們。它天生就知道怎麽融入陰影,在影子中潛行和游動,如同魚游在水中。
陰影中有很多東西。它狩獵它們,在感到有需要的時候。這種需要并非全然出自饑餓。因為它們在窺視他,它知道,它為此感到不快。殺戮是一種威懾。
但這種威懾只對陰影中的存在有效。人類要用另外的方式去對付。
它在仲夏的晨曦裏穿過那些高高的拱門和石橋的陰影,在河灘的角落裏采到了一束初綻的紫羅蘭。這種花芳香濃郁,但它更鐘愛它們的顏色。因為那讓它想起他的眼睛。
它銜着花進入陰影,深入這座古老城市的地下,那些早已被人類遺忘的密道。聖城之下埋藏着很多秘密:陰謀詭計,愛恨情仇,還有陰影中那些東西。它知曉很多,但它毫不在意。正如它根本不在意人類。反正它和他只是在此短暫地停留,更多的時候,他們在聖城之外,在更廣闊的世界。
它聽着來自地下的哀嚎和詛咒,平靜悠然地穿過黑暗。黑暗裏偶爾會出現它無法對付的東西,那麽它就繞個路。它在黑暗中穿行游蕩,從不迷路。
它今天也特地路過了那個異常華麗的住所。那些年老的人類穿着金光閃閃的衣裳,在圓頂的房間與人竊竊私語。它無聲地窺視着,盤算着怎麽才能咬碎某顆白花花的腦袋。因為它從那人身上聞到了對他極深的惡意和貪婪,這代表着危險,它知道。
它曾從塔樓上推下去了一個,又咬穿了另一個的喉嚨。因為他們意圖傷害他。是的,對它來說,惡意是可以聞出來的。它把屍體帶進充滿陰影之物的地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但這個人類很麻煩。因為對方身上始終被什麽危險的東西包裹着。它每一次回到聖城時都在尋找機會,但機會始終沒有出現。這次恐怕希望也不大,它馬上又要和他一起離開這裏了。
它無聲地等待着,太陽不知不覺落下,它的獵物終于起身,向外走去。它琢磨着要不要跟上去。聖器的氣息在那個人類的脖子上纏繞着。它肯定免不了要弄出很大的動靜,也會弄出很多血。
血會弄髒花,花快要枯萎了。思考片刻後,它選擇再次沒入陰影,等待下一次機會。
它反身進入黑暗,步幅漸漸增大,不知不覺從潛行變成了攀越。黑暗盡頭,星光落下來,它輕盈地扭身跳躍幾次,出現在了高高塔樓的窗口。
它從影子裏浮現出身形,向池中的他靠近。他睡着了,但它仍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微光。它把花放在池邊,輕輕嗅了嗅他的臉。水汽氤氲,他的肌膚上有黃油和蜂蜜的味道,也殘留着其他人類男性的味道。
它不喜歡這個,正如它厭惡黑暗中那些東西對他的窺視。一切存在對他的觊觎都讓它焦躁。它忍不住露出了牙齒。但它還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它靠近他,舔了舔他,讓自己的味道覆蓋那些讨厭的氣味。
他睜開了眼睛,目光驚喜。緊接着又是帶着笑意的輕喚:今天去了什麽好地方?
它扭頭聞聞自己,有點髒兮兮的味道。于是它後退了一步。他卻伸出手:過來。
它立刻走上去,進入了池水,開始大力舔他。他仍然在笑,紫色的眼睛滿是溫柔。它感到安寧包圍了自己,焦躁消失了。它乖巧地被搓洗幹淨,然後跳出來,用力抖掉身上的水珠。
他很快也出來了,拾起了池邊的花。微光籠罩了有些枯萎的花朵,花朵重新綻放,仿若帶着晨露。他把花束插入小瓶輕嗅,沖它微笑:謝謝。
它吃掉了他留給它的嫩牛排。他總是留東西給它,有時候寧肯自己餓着。它記得他們曾進入過一個什麽都沒有的地方,他把僅剩的食物留給它。他的同伴斥責他愚蠢。他卻只是微笑。
我們別無選擇來到這裏。他說。但紐赫是因為跟着我才遭遇這些的,它沒有為人類犧牲的義務。
人類。它根本不在意人類。但它在意他。他是一切。
它記得他是怎樣擋在自己身前,沖天的光輝如巨浪湧起,瞬間把所有的黑暗之物融化在尖叫中;它也記得他怎樣用溫暖的光籠罩自己,直至力竭。
它都記得。
它舔淨自己的嘴,親昵地蹭他的臉。他笑着撫摸它的喉嚨和耳朵。窗外星光燦爛,紫羅蘭在床邊綻放。夜風不僅送來燈油的味道,也有金屬和鮮血的氣息。它能聞到塔樓下碾碎的青苔與蟲子的氣味,馬糞,幹草,泥塵,香料與魔藥……它皺了皺鼻子,感覺遙遠的雨雲正向這裏靠近。
會有一場雨,但那是之後的事了。
他開始低聲歌唱。它懶懶地趴在他膝頭,把鼻子湊近他的皮膚。雜亂的氣息遠去了,其他人類的味道也消失了,現在完全是他的味道包圍了它。
它心滿意足,昏昏欲睡,在半夢半醒間琢磨着到底要怎麽才能咬碎那顆長滿了白毛的腦袋。
直到它感到那雙蒼藍色的眼睛又在窺視自己。它從黑暗中睜開眼。窗外的雨落進塔樓,大理石地面上滿是積水。
它跳下床,向窗子走去,卻瞥見了積水的倒影。一雙蒼藍色的眼睛正從黑暗的水面下方凝視着它——那是它自己的眼睛。
陌生而熟悉的狂喜一瞬間席卷了它。另一個意識湧進了它的身體,又或者說,它們本來就是同一個意識。
黑暗在周圍像沸騰的油一樣湧動着,漫上來,淹沒了它。
***
伊蘭從噩夢中驚醒。他睜開眼睛,視野中灰暗一片。周遭只有尖嘯的風聲,那聲音讓世界顯得無比寂靜。
他的脖子上多了一處傷口,像是被什麽野獸舔咬過。周身冰冷疼痛,胸口更是仿佛被撕裂了一般。血月,綠焰,黑羊和紐赫……所有的記憶一同湧入他的心頭。他渾身顫抖,掙紮着爬起來。
牧狼就在他身邊,像一團漆黑的影子。伊蘭不顧一切地爬過去,抱住了它。
紐赫沒有睜開眼睛。可它是暖的,有呼吸,有心跳,致命的傷口全部消失了。伊蘭摸索着檢查它的身體,幹涸的眼眶泛起了濕意。他小心翼翼地撫摸着皮毛起伏的巨狼,感到自己的意識終于從絕望和瘋狂裏回歸了清晰。
他冷靜下來,擡頭看向四周。天上只有一輪慘白發灰,幾乎融入夜空的淡月,更遠處全是寂靜的暗影。山洞和森林都不見了,他們在一片布滿滾圓巨石的坑谷裏,周圍躺着幾根倒塌的石柱,身下是薄薄的雪和冰冷的岩地。
他摸索着地面和石柱,借着微弱的月光辨認,立刻意識到這裏是一處封印——位于暗界之中。
教典上說,人的居所在此界,而此界之外被稱作彼界。彼界又分為光界與暗界。光界是神的所在,而這裏無疑是暗界——是屬于魔物與其他不可名狀之物的世界。在普通人口中,它有個更廣為人知的名字——地獄,再往深處去,就是深淵了。
對于普通人來說,地獄是個只存在于恐怖故事和噩夢中的地方。而對于聖職者來說,它并沒有那麽陌生。裂隙偶爾會出現在兩界之間,聖職者的工作之一就是修築封印,阻止魔物通過裂隙進入人類的世界。但教廷暗地裏也會派遣聖職者通過裂隙進入地獄,不光是為了修築封印,也是為了獲取那些能夠制造聖器的寶貴物資。
普通的魔物進入人間,尚且會帶來許多麻煩。而在暗界,它們的誕生地,這些存在的力量要更為恐怖。除此之外,暗界還有許多不可名狀的東西。這裏連空氣和水都帶着來自黑暗的侵蝕力量,普通人很難在這裏活下來。即便是對于聖職者來說,地獄之行也是九死一生的旅途。
作為神跡者,伊蘭來過地獄八次,每一次都很幸運地全身而退。他是教廷這一百年中活着回去的次數最多的聖職者,雖然遠不及教典上記載的“白金”普拉蒂那和“寒星”弗洛斯,但仍然被一度稱呼為“白金之子”。
進入這裏絕不是什麽好事,所以人們才把“下地獄”當作是一句詛咒。
但只要紐赫能回到身邊,伊蘭想,他願意進入深淵。
受傷加上那個血法術,再遇上暗界帶有侵蝕性的環境,讓伊蘭此刻的境況有點糟糕。他摸了摸脖子,傷口并不深,他也就不再理會了。他抱住紐赫緩了一會兒,目光無意識地掠過地上的痕跡,想起了先前岩壁上的那個法陣。
法陣是個複雜的概念,不同的法陣發動時會彼此影響。他應該是無意間開啓了“門”,才會通過裂隙,來到這裏。對人間的生靈而言,裂隙都是單向的通路。一旦進入,是無法簡簡單單按照原路返回的。而眼前的封印太過古老,早就殘破不堪,這樣的封印很容易招來想要進入人間的魔物。
留下來沒有意義,只有危險。他必須帶着紐赫盡快離開這裏。
幸運的是,雪橇居然還在。伊蘭對雪橇施了個借力的法術,把只有呼吸的紐赫推上去,然後将套子套在了自己身上。
他閉上眼睛,讓意識向四周蔓延。出乎意料,本該因為動用禁術而衰弱的意識居然延伸到了前所未有的遠處。他很快明白過來,這是自己觸碰了禁忌,與黑暗的聯系加深了的緣故。
有些界限不可逾越,并非僅僅因為代價的高昂。這是無法回頭的道路。
伊蘭扭頭望向雪橇上的紐赫。牧狼看上去與黑暗幾乎融為了一體。所求未必是所願,所願未必是所得。這些伊蘭都清楚。
他不在乎要付出多少代價,他不能沒有紐赫。他願意承擔一切,正如紐赫承擔了讓他從獻祭儀式中逃脫的代價。但這仍然是個自私的選擇。
他撫摸它,低聲道:對不起。說完抹去臉上冰冷的淚水,咬牙拉起了雪橇。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拖着雪橇,艱難地走向廣袤的黑暗時,那雙蒼藍色的眼睛在他背後倏然睜開。渾身漆黑的巨狼正用無比貪婪和饑渴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伊蘭不能确定自己走了多久。身處暗界,很難判斷時間。即便已經施過一個借力的法術,雪橇仍然沉重得難以置信,他能感到肩上的劇痛和潮濕,能嘗到自己口中的鐵鏽味越來越濃。屏住一口氣推着雪橇爬上斜坡,伊蘭再也沒有力氣,直接跌倒在地,哇地吐了一大口血。
喘息許久,他努力抓住雪橇邊緣爬起來,冷靜地就着吐出的血,圍繞雪橇畫了一圈守護符文。
圓環連結,地上立刻泛起了微弱的光芒。誰知這黯淡的銀光在符文上閃爍片刻,忽然如火焰般騰起,一股腦向雪橇上的紐赫燒去。
然而在尚未觸及到雪橇上的巨狼時,那光芒又立刻熄滅下去,如同風中一閃而逝的燈焰。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伊蘭還沒來得及反應,視線中突然出現了危險的陰影。
那是沒有羽毛的翼膜,從圓岩的巨影中探出了尖尖的鈎爪。至少有三只,已經包圍了這裏。背後就是岩壁,沒有去路。伊蘭本能地反手去摸腰上的獵刀,卻摸了個空——他的刀丢在了那個布滿鮮血的法陣前。
那些東西蠢蠢欲動。這裏是暗界,它們中的任何一只都可能十分危險。伊蘭竭力讓自己冷靜。就在這時候,雪橇周圍忽然起了風,向着魔物的方向吹去。不速之客停下來,然後受驚般地不見了。
四野俱靜,只有風聲。魔物的氣息已經消失了,可伊蘭的心卻不可抑制地沉下去,仿若墜入了冰河。
雪橇上的巨狼靜悄悄的,連呼吸都是無聲的。微光落在它身上,映得它比最深的黑暗更黑。這次伊蘭明白,那并不是自己極度疲憊和虛弱之下看錯了。
他想起了自己在昏迷的時候——意識變得很輕,很遙遠,行走在白色的虛無中。紐赫安靜地蹲坐在不遠處。伊蘭奔過去抱住了它,可它落在地上的影子卻猙獰地生長起來,将伊蘭吞沒其中。
猩紅的巨口,雪白碩大的利齒,還有熾熱的,布滿肉刺和口水的舌頭。
如同當年在祭室中一樣,那可怕的舌頭在舔他。利齒劃過皮膚,充滿狂喜的低語回響在他耳畔:“我的……是我的……終于歸我了……”
那不是夢。渾身漆黑的魔物伏在他身上,緩慢而貪婪地嗅舔着他的脖子,吮吸他的鮮血,喉嚨裏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聲。
此刻它正蜷縮在雪橇上,以紐赫的模樣。
難以言喻的悲傷擊中了伊蘭的心髒,他搖晃了幾下,又頑強地站住了。
“你不是紐赫。”伊蘭輕聲道:“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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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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