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火獄

第41章 火獄

維赫圖的手落在他額頭上,聲音裏充滿擔憂:“你又夢到了什麽?”

似夢非夢的恍惚在清涼中漸漸淡去。伊蘭轉過頭,望見了寂靜的蒼藍色。它把伊蘭與那個灰燼般的世界分開了。從前的紐赫如此,如今的維赫圖也是如此。

伊蘭握住維赫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魔神的手和他的影子一樣泛着令人安心的涼意。

窗外的天空仍然是紅的,甚至比先前更紅。港口仿佛被晚霞籠罩,鐘聲回蕩,海風炙熱,空氣中有檸檬的香味……可伊蘭只是長久地凝望着維赫圖的眼睛。他比任何時候都想念莫蘭提的雪野。積雪與繁星一同閃爍,彩虹色的流光在天際像輕紗一樣飄過,群狼伴他在夜空下奔馳,紐赫偶爾會回頭凝望,眼睛裏落滿星光……

“謝謝你。”伊蘭輕聲道:“謝謝你願意再次來到我身邊。”

維赫圖的眼神卻黯淡下去。好一會兒,他才慢慢道:“你從不曾後悔。”

伊蘭苦澀地微笑了一下。

“是啊,每一次都是如此。”維赫圖的眼睛裏有那麽多情緒在湧動着,像是怨恨,又像是理解,最後它們統統化作了寂靜的哀傷:“這一次,你的夢裏沒有我。”

“你想在那些令人悲傷的記憶裏擁有一席之地麽?”伊蘭微笑起來:“我的紐赫。”

維赫圖的神色柔軟下來,咕哝道:“是維赫圖。”

“嗯,維赫圖。”伊蘭像夢呓一樣低語着:“你說,命運到底是什麽?”

魔神沉默片刻,恨聲道:“你不要相信游祭者的胡言亂語,它們恨不得把一切燃燒之物都奉獻給暗之心……”

“我不在乎它們說了什麽。”伊蘭望着維赫圖,聲音輕如耳語:“對我來說,命運是沒有返程,也無法終止的旅途。”

維赫圖安靜下來,良久,才低聲道:“我會陪着你,就像紐赫一樣,直到終點。”

“不。”伊蘭擡手撫摸他的黑發:“你不明白,那是我自己的命運。”

“你有選擇的。”維赫圖急切道:“你是星辰,你就是命運本身……”

“不管我是什麽,所有的選擇都有代價。”伊蘭輕笑:“你應當很清楚。”

維赫圖猛然沉默。好一會兒,他才啞聲道:“我嫉妒紐赫。那個把什麽都忘記,卻得到了一切的家夥。”

“它是失去記憶的你,而你是擁有記憶的它。”伊蘭搖頭:“它就是你。”

“不。”維赫圖怨恨道:“它才是你的唯一。你在面臨任何選擇時都只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它。那時你從不考慮代價。而我,我永遠都不是你的選擇。”

心髒上的刺痛讓伊蘭的呼吸微微一滞:“不,你是。”

一直都是。

維赫圖慘笑:“我不會再上當了。沒有誰比你更擅長用真話說謊。不過沒關系……”他抓住伊蘭的手,一字一頓道:“即使這是又一個謊言,我也會讓它變成真的。”

伊蘭只是安靜地望着他。

沉落于遙遠時光中的記憶被喚起。黑暗中的小毛球和眼前的魔神合二為一。它仍然不明白,伊蘭有些難過,又有些欣慰地想。

藍眼睛的小東西啊,一切選擇都需要代價。

我選擇了你。我就是這選擇的代價。

但你不必知道。

他忽然笑了:“你還是那麽可愛。”

“我不是一個小東西了。”藍眼睛的魔神恨聲道。

“我知道。”伊蘭輕聲道:“你長大了啊。真好。”他喃喃道:“往後再沒什麽家夥能欺負你了,連我也不能。”

“黑暗中有許多遠比我更強大的存在。”維赫圖皺眉:“你忘記了麽。不過你說得也沒錯。”他俯下身:“我不會再給你傷害我的機會了。”

“那真是令人安心。”伊蘭吻了一下他的鼻尖,微笑道:“再好不過了。”

“一點也不好。”維赫圖貼了貼他的額頭,輕嘲道:“你明明就在我身邊,卻比天上的星星更遠。”他撫摸着伊蘭幹裂的嘴唇:“你病得很厲害,這裏不是久留之地。”

伊蘭沉默了一下:“我很抱歉。”

“又是抱歉,但不後悔,是不是?”維赫圖哂笑一聲,盯住了伊蘭的眼睛:“這裏有教廷的味道。”

“聖像确實比記憶中多了太多……”伊蘭突然意識到了維赫圖的意思:“聖光教團在這裏?”

“不管是誰在這裏,都不能把你帶走。”維赫圖輕柔道:“你是我的。”

黑色的影子漫上來,遮蔽了一切,只有一雙蒼藍色的眼睛在黑暗裏閃爍,像跳動的火焰:“你從未如此虛弱……”他苦澀道:“但也正因如此,我終于有了緊緊抓住你的機會。”

毛茸茸的東西在黑暗中纏繞着伊蘭,他感到溫暖濕潤的舔舐不斷落在皮膚上。“你說過你會陪我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是啊……”維赫圖的聲音在黑暗中回蕩:“你想看看詩尼薩,你已經看到了。你想要一個答案,可你心裏早就有了答案。其他的不關我們的事……”

“你要做什麽?”伊蘭嘆息道。

“你知道的。”維赫圖溫柔地嘆道:“睡吧,在離開這裏之前……”

沉沉的黑暗湧上來,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詩尼薩不存在了,世界也不存在了,只剩下毛茸茸的黑暗纏繞着伊蘭,将他束縛在黑暗深處。

蒼藍色的火焰眷戀地擁抱了他,然後飛快地飄走了。

最初,黑暗是那樣厚重強勢,讓伊蘭半分也動彈不得。可是漸漸地,他似乎可以在這黑暗之中分辨出一些東西來了。

毛茸茸纏繞着他,一些比另一些安靜,一些比另一些狂暴,一些比另一些更活潑。

他試圖說話。

回應他的是怒氣沖沖的啃咬,充滿惱火和不耐煩。疼痛讓伊蘭皺了皺眉。

他試圖掙紮。

帶着涼意的毛茸茸壓住了他的手,似乎在威脅他安靜些。

伊蘭嘗試着。毛茸茸的黑暗各有不同的反應。最後他放棄般地躺下,深深地嘆了口氣。

一小團毛茸茸的東西湊過來,熱情地舔他。

束縛似乎減輕了一些。伊蘭抓住這個機會,撥開了眼前的黑暗。指星墜就在他手邊的虛空裏安靜地亮着。他的身體仍然很沉重,虛空之中,毛茸茸的黑暗挂在他身上,怪異可怖,卻也溫暖柔軟。

它們纏繞着他,在他身上爬動,遮蔽了他的感官。它們都是維赫圖意識的一部分。伊蘭再度嘆氣,抓住了指星墜。

幽藍的光輝亮起,毛茸茸們不甘心地退開,重新化作了溫順的影子。

伊蘭再一次睜開了眼睛。房間仍是那個房間,維赫圖卻不在了。他知道維赫圖去了哪裏——他能感到蒼藍色的火焰正在海港那裏急匆匆地徘徊。

伊蘭掙紮着起身,指星墜在孤行之燈中閃爍了幾下,熄滅了。他把指星墜收回腕上,将燈小心地放進了影子。

手上這時候微微一閃。他低下頭,看到了那枚在橋港得來的戒指。銀水晶裏現在盤繞的霧氣是紅色的了。

伊蘭湊近了凝視它。霧氣消失了,一個被火光和煙塵籠罩的詩尼薩出現在了空氣之中。伊蘭看了片刻,伸手攏了攏那團虛影。詩尼薩飛速縮小,最後成為了偌大黑暗中的一團豆大的紅焰,而空氣裏浮現出了更多的東西。

說更多的東西可能也不對,伊蘭無法形容那是什麽。它們是或濃或淡的黑暗與霧氣,湧動在空氣之中,或明或暗,大小顏色皆不相同的光點在其中閃爍着。伊蘭在這片令人茫然的混沌裏逡巡,很快發現了一個很小的龍形區域——那裏也有一顆豆大的火焰。他幾乎立刻明白過來,那是盧恩塔瓦的遺骸,無回之地。

而在另一個陌生的方位,同樣有一處火焰,是金色的。

伊蘭看了又看,偌大的混沌裏只有這三處火焰,高低錯落,相隔不近不遠。伊蘭看着它們燃燒,忽然意識到,它們恰好構成了一個規整的等邊三角形。無論混沌怎樣旋轉漂浮,無論它們的位置怎樣變化,這個三角形始終是穩定的。

三角是法陣最基本的構成圖形,意味着“交換”和“契約”。最後那處金色的火焰,代表的是什麽?

一路在他心底萦繞的可怕念頭再度浮現,這念頭讓他眩暈。他後退一步,撞到了床邊的桌子。戒指碰到桌上的水罐,發出铛啷一聲輕響,影子與濃霧構成的地圖消失了。

空氣仍是那般燥熱,伊蘭喉嚨幹渴,唇上有皲裂的疼痛。他拿起水罐,水罐卻空空如也。維赫圖承諾了要去弄點水來,就絕對不會忘記這件事。顯然有什麽原因阻止了他。

伊蘭慢慢冷靜下來。他要一個答案,現在他離這個答案已經很近了。影子在腳下拉扯着他,試圖把他留在這個房間。但他還是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空氣更加渾濁,夾雜着隐隐的鼓樂聲。牆壁上影影幢幢,是往來的旅客。旅店裏比先前要吵鬧混亂得多,似乎在他昏睡的這段時間,突然冒出來了大量的人。

所有人仍是那副安樂滿足的樣子。偶爾有人玩笑般地抱怨旅店的井水太過肮髒,難以入口。先前見過的老板娘以方言笑着反駁,說昨日才祈禱過,這種抱怨是對神的不敬。若他不滿,大可以到外面去取水。那人便讪讪地走開了。

老板娘回頭,恰好看見出門的伊蘭。她皺着眉頭湊過來,突然失望道:“你不是個女人?”

伊蘭微微一怔。

“說話啊!”老板娘突如其來的高聲質問讓伊蘭警覺起來。但他的聲音仍然是疲憊而平靜的:“有什麽不對麽?”

“那住店就不是這個價了。”老板娘似乎終于冷靜了一些。她恢複了那種言笑晏晏的神氣,但某種怪異的冰冷仍然清楚地從她的眼睛裏流露出來:“得十拉特一天呢。”

即便是皇城最好的旅店,也沒有這樣昂貴。伊蘭沉默了一下:“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老板娘輕快道:“當初你們進來時沒有看清。詩尼薩的規矩就是這樣。”她似乎沒空再和伊蘭多說什麽:“要是覺得不劃算,可以到別處去看看。”

伊蘭知道自己問不出更多了,也沒有心力再糾纏:“好。”

老板娘轉身下樓去了。

伊蘭提着水罐,也慢慢往樓下走去。

客人們似乎終于察覺到了炎熱的存在,不少人擦着汗。那些亂哄哄的交談湧入他的耳朵。

來到這裏的旅客,大都已經住了很久。也有本地人跑來喝酒的。人們議論着城外糟糕的天氣,艱難的世道,可怖的魔物。在他們口中,這年頭,哪裏也沒有詩尼薩安全。至于那些冒險出去的人,要麽再也回不來,要麽得了失心瘋一樣跑回來,再也不踏出詩尼薩半步。

但城市看上去運轉還算正常。伊蘭沉默地從那些吵鬧的人身邊像影子一樣走過,心中默默思量着。這至少說明外面的物資總能運進來。這裏顯然是裂隙,一個人間與暗界的交疊之處。正因如此,時不時才有人類來到這裏,同時影途戒裏也有此處的地圖。可不管怎麽說,如果沒辦法讓整座城市回到人間的話……他默然片刻,繼續向前走去。

“萬船廳着火也就這樣了。”有人在吧臺邊一邊大口啜飲冷酒,一邊抱怨道:“天氣熱得離譜,井水也越來越渾了……”

“天越熱,城裏越熱鬧。”老板擦着杯子,不以為意:“越能見識到詩尼薩的繁華。”

看見伊蘭走近,他倒還是那副生意人的和氣模樣:“啊,瑪麗剛剛和我講了。你的同伴只付了一拉特。”

伊蘭在吧臺上倒空了錢袋。所有的錢加起來,只有九拉特多一點。老板數了數:“這只夠一天的。”

伊蘭低低嗯了一聲。

老板聳聳肩,把多餘的幾個銅幣推回來。伊蘭卻沒有去接:“男客和女客有什麽不同麽?”

老板不甚在意道:“規矩如此。”他打量着伊蘭,忽然道:“你這頭發和眼睛的顏色,可不多見吶。聽說只有教廷裏才有這樣外貌的人。”

伊蘭從一瞬的沉思裏回過神來,面不改色道:“是麽,我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話。老板見過教廷的人?”

“港口有他們的船。”老板的語氣沒什麽不自然,但伊蘭卻從中聽出了一絲含糊。“聽說你們也是從外面來的?船上還有其他人麽?”

“沒有了。”伊蘭若有所思:“平時很多麽?”

“至少在萬船廳大火之前,還是挺多的。”老板低頭擦起了桌子。

“萬船廳大火……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吧。”伊蘭喃喃道。

“哦你說的是諾比利伯爵的大軍圍城那一年……前年又有一次。”老板漫不經心的姿态總讓伊蘭覺得有些刻意:“已經兩次啦。那火燒得可真大啊,整個詩尼薩熱得跟地獄似的……”

伊蘭的心沉了下去:“教廷來救火了麽?”

“那是自然,多虧了他們,普通人可滅不了那樣的大火……”察覺到伊蘭要離開,他趕忙道:“你不是還要打水麽?打完水再走吧,這時候在外頭打水可有點不容易……”說完仿佛不再理會他,像閑談似的對老板娘道:“蠟燭備好了麽?”

“最近不好弄到了。”老板娘瞥了一眼伊蘭手中的水壺:“那個行商要價太高了。”

“沒關系。”老板好像并不很在意:“不是還有個存貨嘛。”他看了一眼沙漏:“啊,送酒人快來了。”說完放下抹布,離開了。

又有一群客人擠到吧臺邊上買酒,就好像今天這裏的酒不要錢一樣。老板娘忙着招呼他們。濃烈的酒氣讓伊蘭感到眩暈,而喉嚨中燒灼的痛感再一次強烈地湧了上來。

旅店角落有個小門,門後是條窄小的長廊。隐約的樂聲遙遙傳來,不知是不是附近哪裏在宴飲。伊蘭走過那個狹窄老舊的長廊,看見了旅店的中庭。

那是個四面被建築包圍的小花園,因為周圍的房屋太高,大半個園子都籠罩在陰影之中。花園中央生着幾顆爬滿了槲寄生的石榴樹,石榴零散地落了滿地。樹木半圍着一座白色的沉眠聖母像,石像下是一口高井。夥計哼着歌,正在井邊的空心木筒下為幾個排着隊的旅客接水。

聖母像下的井沿上,一根紅蠟燭靜靜燃燒着,水波一樣的燭煙不斷上升,消失在空氣中,留下煙塵的氣味。而燭淚滴滴落下,在水邊緩慢地凝結着。

伊蘭剛走過去,不知道打哪兒突然沖出來一個蓬頭爛衫的年輕女人,拖着一條鐵鏈,直直奔向水井,瘋狂地嘶吼道:“不要喝!不要喝那個!”

排在伊蘭前面的旅客剛從夥計手裏接過水,見狀吓了一跳:“怎麽回事?!”

“不要喝!”那個女人伸手搶奪他手上的水罐:“不要喝!那是死人喝的!”

夥計随手把她推到一旁:“怎麽又跑出來了……喂!”

一個廚子模樣的中年男人從角門奔出來,伸手來拖那個女人。女人摔倒在地上,露出了枯槁瘋癫的面容,和高高隆起的肚腹。

與伊蘭目光相碰,她再度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不要喝!不要喝!喝了會變成吃人的屍體!不要喝……”

伊蘭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扶,她已經被廚子拖走了。

“真是的……”夥計嘟囔着拿過伊蘭的水罐:“鐵鏈明明是剛換的,怎麽又壞了……一個瘋子哪兒來的那麽大力氣……”

伊蘭低聲道:“她懷孕了……”

夥計打着水,臉上還是那種愉快又毫不在意的神氣:“要不是因為她懷孕,誰會收留一個瘋子……”

說話間,一大群人從後面擠了上來,截斷了伊蘭想要出口的話語。夥計立刻高聲維持秩序,并匆匆把水罐塞回了伊蘭手中。

伊蘭退到旁邊,下意識看向水罐。半罐液體在陶白色的容器裏輕漾,卻不是水的顏色,而是一種淺淡的紅色。盡管很淡,他仍然聞到了血和屍體的味道。

伊蘭的手開始發顫。他踉跄着後退了一步,腳下踩到了腐爛的石榴。低頭望去,那暗紅的汁水似乎正在順着他的靴子往上爬,如同一團被詛咒的血肉。這延伸的暗紅色撕裂了燭煙的帷幔,那種從進入詩尼薩起便揮之不去的恍惚與渺然感驟然消失。伊蘭環顧四周,突然意識到,這裏到處都是腐爛的血肉味道。

然而周圍的人們似乎什麽都沒能察覺。有人直接破不及待地抱起水罐喝了起來。

強烈的惡心感湧上來。水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伊蘭彎下腰,不可自制地幹嘔起來。

就在這時候,一個貪婪的聲音傳來:“啊呀,這是怎麽了,這明亮的家夥怎麽搖晃得這樣厲害。”

伊蘭猛然擡頭,竟看見一個闊嘴獠牙的高大魔物正向自己靠近。影子從伊蘭身上竄出去,那魔物面色一變,慌忙後退。夥計道:“你在說什麽啊,快把東西拿進去,當心廚子一會兒又要罵人。”

年輕的夥計語氣熟稔,甚至從那不知何時進入花園的,沾滿了血和穢物的小車上拎起了一只小魔物的屍體:“今天的魚看起來還挺新鮮的。”

伊蘭立刻什麽都明白了。這裏的所有人,都身處幻覺之中。

那闊嘴獠牙的魔物盯了伊蘭片刻,終于不甘地推起小車,消失了。

腳下傳來了輕微的震動,蠟燭焚燒的氣味越發讓人難以忍受。聖母像上的銘文開始輕微閃爍。伊蘭在極度不适中擡頭,突然意識到熔岩天海中的那團黑影似乎離城市更近了,像一張血網裏的重物,搖晃着,如同心髒一樣搏動着,随時可能墜破血網落下。

熱量伴随着那種心跳般的搏動一股一股地湧來。而那種力量在空氣與大地間的波動讓伊蘭再度想起了詩尼薩被大火焚燒的時刻。毫無疑問,城中有法陣在運轉。那股力量讓伊蘭感到說不出的違和——那并不是守護的力量。

但那已經不重要了。強烈的倦怠感讓思考變得困難,最後他放棄了。大火很近了,他木然地想。很近,很近了。他本應當做些什麽,但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已經精疲力竭。

就在這時,長廊那裏傳來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老板的聲音越來越近:“就在那兒了,大人……頭發眼睛的顏色和畫像上一樣……”

“你做得很好。”

一件件紅色的衣袍閃過花牆的縫隙。聖器熟悉的威壓感沉重地湧過來。

伊蘭沒有動。他只是疲憊而麻木地站在原地,等待那些聖職者來到自己面前。既然命運如此,那麽一切就到底為止吧。早一點也沒有什麽不好。

毛茸茸的影子拉扯着他。影子的另一部分在海港那裏焦急地徘徊。有什麽東西困住了它,讓它無法趕回伊蘭身邊。

我很抱歉。伊蘭想。不過如今的你不是一個小家夥了啊,我的紐赫……不,我的維赫圖。

當那名字從他心底浮起,好像一滴水在靜泉上激起漣漪。蒼藍色的火焰在龐大的黑暗中被點燃。跳躍着,掙紮着,不肯放棄。

在意識的世界,無比清晰。

這突如其來的清晰與明亮擊碎了伊蘭的昏沉。他如夢初醒,本能地閃身躲到了聖像後面。身上的影子鬥篷似乎感知到什麽一般,爬上了他的臉。石榴樹的陰影随風搖晃。聖器越來越近了。

熾熱幹灼的風,微涼柔軟的影子……伊蘭低頭,狠狠咬在了自己手腕上。舊傷痕層層疊疊,沒有一滴新血流出。但尖銳的疼痛終于換來了寶貴的清醒。

“在那裏!”

伊蘭沒有回頭,拼盡全身的力氣向着兩棟高大房舍間那昏暗狹窄的小巷沖去。喧嚣的樂聲鋪面而來。

詩尼薩屋舍間的小路狹窄陡峭,不知道究竟通向哪裏。身後的追逐者冷酷地釋放着力量。人們的驚叫和牆壁碎裂倒塌的聲音很輕易地便融進了更繁雜高亢的鼓樂與歡呼之中。

但影子,影子像水一樣無孔不入。它是這個世界中無處不在的影子,也是伊蘭身上,屬于維赫圖的影子。他只需信任它,它就能把他帶到任何地方去。

影子的鬥篷和那些大大小小的陰影連在一起,牽引着伊蘭滑下陡坡,攀上臺階,跑過那些只有半人寬的,挂在高高牆壁外面的木頭棧道。

喧嚣從下方湧來,幾乎将他吞沒。而更令伊蘭頭暈目眩的是……

燈火,盛大的燈火。盛大的燈火裝點着一艘艘形态各異的大船,從棧道下方的街面上緩緩而過,像深谷中游動的異獸。貝母,金漆,彩紗,珠簾,聖像,鮮花……所有此地人們能想見的裝飾都濃墨重彩地堆砌在那些被改裝過船上,在緩慢的行駛中随燈火與樂聲微微晃動着,看上去搖搖欲墜。

是真的搖搖欲墜。伊蘭看見了隐藏在昏暗之中的那些用釘板和鐵箍勉力拼接起來的船身,用花簾掩蓋的殘損與空洞——這些破損的舊船是這些裝飾品的骨架,而這些骨架早已殘破不堪。機械齒輪在喧嚣的鼓樂聲中發出嘶喊般的轉動聲。

與這一切相伴的還有濃煙與火焰。一簇簇火焰正在頭頂的天空中綻開,好像燃不盡的煙花。它們落下來,便不見了——到處都是燈火。分不清哪裏是燈,哪裏是火。到處都是尖叫,分不清哪些出于興奮,哪些源于驚恐。這些聲音最終同樣融入了震耳欲聾的樂聲之中,再也辨不分明。

不知道過了多久,聖器的威壓感終于消失了。伊蘭劇烈喘息着,在一條狹窄的巷子盡頭停下了腳步。

外面是一個梯臺花園,和詩尼薩大多數花園一樣,這裏也以水源為中心,四周種着果樹。只是相比于亂糟糟的旅店中庭,這裏要更大,更整潔漂亮。不絕于耳的樂聲在這裏似乎終于減弱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水池被油橄榄樹環繞,樹下同樣有座提水聖女的聖像。

一切本是再尋常不過的場景。

除了聖像肩上寶瓶中流出的泉水。如果那種渾濁,濃綠,充斥着腐敗氣息的液體還能被稱為泉水的話。

緊接着,伊蘭看到了讓他難以置信的一幕。

幾個男人把一個掙紮不已的女人帶到了池邊,像殺雞一樣割開了她的喉嚨,頭朝下摁到了池水之中。屍體滑落到水中,立刻消失了。可是某種半透明的紅色的霧氣卻從泉水中升起,凝成了一根血紅色的蠟燭,落在了聖像邊上。燭焰在風中燃起,煙氣直直飄向天空,與那龐大的熔漿胎海連在了一起。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從女人被割開喉嚨到消失在水中,不過一息間——那些人熟練得就像是早已千百次做過同樣的事。

聖女寶瓶中流出的泉水似乎不那麽綠了,可仍然渾濁。空氣更熱了,像看不見的火焰在緩緩降落。法陣運轉的輕微震動自大地深處傳來,仿佛一臺沉睡已久的天象儀,輪盤之下,齒輪正開始緩緩轉動。

四周響起了煩躁不安的議論聲,這議論聲透着一股見怪不怪的尋常感——好像殺死一個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又一個老邁的婦人被從人群中帶了出來。但人們只是麻木又焦躁地關注着池水。

毫無疑問,這是獻祭。

失去理智的憤怒瞬間點燃了伊蘭。他跌跌撞撞地奔過去,阻攔道:“你們在做什麽!”

沒有人理會他。遙遠盛大的樂聲之中,少數幾個人轉過頭來,用空洞又古怪地目光望了他一眼,就好像他是什麽街上突然冒出來的,奇形怪狀的東西。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樣的天氣,怎麽能沒有清水喝呢。”人群中一個幹啞的聲音回應了伊蘭。很快,更多的目光落到了伊蘭身上。貪婪的,冷酷的,不安的,憐憫的,惡意的……可所有不盡相同的目光中又有着一模一樣的麻木與空洞。

“這是殺人!”伊蘭難以置信道:“這是犯罪!”

“這是神為我們指明的道路。”有人道:“詩尼薩被神眷顧。”

“被神眷顧。”

“被神眷顧。”

同樣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起,伴着空氣裏那些嗡鳴的鼓點,人們向着伊蘭圍攏過來。

“這個人看起來也合适。”

“神會體諒的。”

就在這時候,被伊蘭護在身側的老婦人突然道:“讓他試試,讓他去吧,神會體諒的……”說話間,枯瘦蒼老手猝然伸出,猛地将伊蘭推向池水。

影子阻擋了這突如起來的襲擊,老人摔在了地上。

伊蘭低頭看着她,心頭的憤怒熄滅成了一團寂靜的茫然。

老婦人的目光同樣空洞渾濁,充滿恐懼。她趴在地上喃喃道:“你願意,你就替我去死吧……求求你了……”

持刀人緩緩逼近。影子在伊蘭身上躁動着,像随時準備撲殺獵物的野獸。

伊蘭卻只是空茫地站在那裏。他面前的每一個人都有着人類的樣貌。但似乎也僅此而已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他看着他們,又沒有看着他們。一切都很遠。

就在這時,一隊紅袍的身影出現在人群後方。

為首那人舉起了法杖。一道火焰落在了聖女像上,金色的銘文浮現,聖像燃燒起來,火焰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态直直沖向天空,刺入那搖搖欲墜的熔漿胎海。如同一束煙花升空。而那不是刺入天空的唯一一道火焰。

此時此刻,無數道火焰從城市各處沖向天空。

碰觸胎海後随之炸開的火花紛紛墜落——不是一燃而逝的火星,而是無數迸裂而下的火球。

原來先前的煙花并不是煙花,全部都是自頭頂那片熊熊燃燒的天海中迸落而下的焰漿。

在這頃刻間發生的變故之中,一股伊蘭熟悉的力量像水波般掠過大地。

是與萬神花園的銀之心和海神的滿月相似的力量。

他失神地望向那波動的來處。

高高的萬船廳已如同舊夢中那樣再度燃燒起來。烈焰

而在他腳下,火焰仿佛回應般,自聖像向周圍蔓延,法陣的銘文浮現在泉池周圍,大地震動,人們四散奔逃。

為首的紅袍人靠近,向伊蘭行禮,肅然道:“伊米安大人,您果然在這裏。”

法陣的銘文在地面上轉動着。伊蘭恍惚道:“但你們一直在這裏。”

對方态度意外地平和恭敬:“正是如此。”

“你們一直在這裏……”伊蘭喃喃道:“你們在這裏,眼看着這一切發生……眼看着這裏的人變得和當年所謂的叛神者并無兩樣……”他蒼涼地笑了一下,聲音無比倦怠:“或者說,其實是教廷與那些走投無路之人并無兩樣,你們一直在偷偷供奉黑暗中的存在,光明中的真神只是一個幌子……我該知道的,如果你們能把一個無辜的人殺死,你們也能殺死更多無辜的人……這裏的人獻祭身邊的人,而你們獻祭了詩尼薩,對麽?”

“并非您認為的那樣。”紅袍人解釋道:“我們的真神是唯一的神,我們的信仰不容置疑。只是詩尼薩已被魔物污染,必須要淨化。不屬于人間的東西應當回到黑暗中去……”

“你說謊。”伊蘭輕聲道:“你們點燃了萬船廳……這是獻祭。”

“總要有人犧牲,伊米安大人。為了更多的人能夠平安。”

某種比天上的胎海更強烈的壓迫感讓伊蘭感到難以呼吸。他不知道那白色面具後面是誰,有着怎樣的臉。那似乎也并不重要。他們的意志是唯一的。

“更多的人……”伊蘭悲哀道:“暗界無邊無際,裂隙永遠存在……下一次你們要獻祭哪個城市?”

紅袍人道:“不會有下一次了。人間的黑暗将就此終結。”他在火光的包圍中向伊蘭伸出手:“該回來了,伊米安大人,我們需要您。”

“我是叛神者。”伊蘭無動于衷。

“您是聖靈。”

伊蘭終于露出了一絲譏笑:“不,恐怕我只是你們點燃某個龐大法陣所需要的蠟燭。”

“每位聖靈都有自身的使命。”對方的聲音平靜得令人悚然:“這是神的旨意。您不是唯一的。跟我走吧,伊米安大人。”

“我拒絕。”

“您沒有選擇。”紅袍人拂袖,一根帶刺的黃金藤飛出,瞬間便穿透了影子的阻擋,像游蛇那樣纏住了伊蘭的脖子。

影子憤怒地掙紮,卻對那聖器毫無辦法。

燃燒的火焰愈演愈烈,火光與影子四下蔓延。

紅袍人舉起法杖,走近伊蘭。

脖頸傳來尖銳的刺痛,血流了出來。緊接着是手腕,腳腕。黃金藤在伊蘭身上爬行,化作帶刺的鐐铐束縛了伊蘭的四肢,貪婪地吸取着伊蘭傷口流出的鮮血。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扼住了伊蘭的脖子,将他向紅袍人拖去。

伊蘭本能地掙紮起來,指星墜幽藍的光輝微弱亮起。他身上的影子仿佛受到了指引,立刻飛速漫開。在碰觸到泉水的那一刻,拖拽伊蘭的力量似乎猛然被某種更強大的力量切斷了。影子毫不猶豫地将伊蘭拉入了水中。

短暫的黑暗與窒息之後,許多泛紅的光亮斑塊出現在周圍。他在水中失神地漂浮着,鐐铐上的一條條鎖鏈沉沉地墜在昏暗裏。直到影子開始焦急地咬他。伊蘭在心底很輕地嘆了口氣,他望着周圍那些形狀不一的亮處,向着最大的那個那個亮斑伸出了手。

但他的身體已太沉太沉,荊棘鐐铐上似乎有某種力量在阻止他移動。最後他竭盡全力,也只能是勉強碰到了目标旁邊另一個更小的光斑。

水流的力量将他推向那裏。

伊蘭猛地從水中浮起。

那是一個昏暗隧道中被枯藤覆蓋的水井。空氣中的樂聲已經很微弱,取而代之的是燃燒與坍塌的聲音。他拖着身上的枷鎖,跌跌撞撞地爬出來,別無選擇地向着唯一的光亮處走去。

直到隧道盡頭。

目光所及之處,一切都在燃燒。整個城市中的人類似乎在這樣的燃燒之中進入了某種難以抑制的癫狂。伴随着頭頂的天火不斷墜落,許多人也同樣像火把一樣燃燒起來。可這些人絲毫不顧自己身上的火焰,而是選擇有泉池的地方以種種難以想象的方式互相屠戮,企圖将他人淹沒在池中——他們在火焰裏像野獸一樣彼此啃噬撕咬,在怒吼,哀嚎與歇斯底裏的狂笑中飛快地失去人類的樣貌,變成了一個個在火焰之中扭曲蠕動的黑影。

伊蘭拖着腳步,搖搖欲墜地走過這火焰中的地獄。他的心裏空空蕩蕩,只剩下一種很深的絕望。

詩尼薩已經成為了一個火光與聲音組成的巨大漩渦,無邊的炫目之中,唯有燃燒,無盡的燃燒。

在這樣的混亂中,竟然仍有藝人在表演。

那是個廣場角落的銀黑色帳篷。清脆的鈴鼓聲在燃燒與尖叫之中回蕩着,充滿了怪異的平靜感。而圍攏在那裏的衆多身影也同樣有着與整個城市格格不入的平靜。

有誰在這片平靜中伴着鈴鼓的節奏,用空靈的聲音吟唱。那歌聲與伊蘭聽過的都不相同,它無關神聖,也并不獰厲,只是讓人覺得廣袤渺遠。

它讓人想起星星和承載星星的夜空。黑暗無垠,又璀璨耀眼。

那不是屬于生靈的聲音,卻也不是任何樂器的聲音。它只是聲音本身。

它成為了這火焰中心一個虛無的空洞。它在這裏,卻好像又離這裏無比遙遠。它分明只占據了很小的一塊地方,卻仿佛整個詩尼薩才是它懷中的塵埃。

一種強烈的本能驅使着伊蘭向那個地方靠近,可另一種本能卻逼迫他停下了腳步——他感受到了危險的氣息。

緊接着這危險便宣告了自己的存在。他在火光裏終于看清了那些圍攏在帳篷周圍的影子。

是死靈,可又不太像死靈。它們好像都在燃燒中失去了外殼,只剩下一個個由灰燼組成的黑影。諸多人類靈魂的灰燼在此彙聚攢動,似乎在等待着什麽。

而在空地的中央,伊蘭終于看見了藝人的樣貌。他幾乎瞬間就意識到,那是游祭者。

在陰影中吟唱的是個華服的歌者。它身披暗藍色的大袍,跪坐在地上,黑色的頭發流水般地垂漫四周,如同綻放在火焰中的一朵暗色的花。那空洞精巧的面容上,一雙大得驚人的眼睛裏流光溢彩,仿佛倒映着旋轉的星雲。

在它一旁沉默着擊鼓的是個肌肉粗隆的獸形魔物,生着四足四臂,八翼黑羽,此刻既跪且坐,面孔上的神色甚至比大聖堂的聖像更為莊嚴。不知為什麽,它讓伊蘭感到了一絲熟悉。

最後是空地中央的那一位。它高大得近乎壓迫,繁複華麗的寬大衣袍讓人無從辨認它的身形。伊蘭只能看到他的臉上和身上挂滿了形态各異的面具。

戴面具者在空地中央無聲地舞動着,看似無序的舞姿中偏偏又隐藏着和諧的有序。它在無序與有序中旋轉起舞。

伴随着他的舞動,黑色的死靈排着隊,一個個向那頂帳篷走去。

察覺到伊蘭的目光,那張戴着面具的臉轉過來,開始對伊蘭舞動,臉上的面具露出了一個笑容。那笑容慈憫平和,仿佛帶着無限的愛意。

周圍的死靈分向兩旁,伊蘭面前出現了一條寬闊筆直的道路。

鼓聲一下下有力地敲擊着,漸漸與伊蘭的心跳聲合二為一。他情不自禁地踏着鼓聲,向臺階下邁了一步。

就在這時,一聲尖叫打破了這份韻律。

火光中跑來一個大着肚子的身影。她歇斯底裏地尖叫着,阻攔着那些向帳篷走去的死靈:“不要去那裏!不要去!那不是神的所在!”

是旅店中庭那個懷孕的瘋女人。

但她無法阻止死靈的腳步。它們穿透她的身體,繼續向前。舞者的舞蹈始終未有片刻遲疑,就像女人根本不存在。

不由自主的恍惚感猛然消失。

一個無辜的人,就在眼前。這恐怕也是詩尼薩僅剩的幸存者了。

伊蘭深吸一口氣,決絕地向那女人奔去。

舞者忽然伸出被黑霧籠罩的雙手,拉過了她。寬大的華服輕攏,女人落入其中。游祭者漂浮着向後退去,帳篷的簾子向兩側拉開,露出了黑洞洞的入口。

它就這樣帶着俘虜,消失在了黑暗深處。

伊蘭知道那是個陷阱。他太熟悉陷阱的味道。但他沒有停下腳步。荊棘鐐铐已化為實體,鎖鏈沉重地拖在地上,但什麽也阻擋不了他的腳步。

他越過死靈,沖進了那個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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