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夢醒時分

夢醒時分

寺廟依舊是破舊的，山門上的霓虹燈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紅底金字的匾額，依稀看得見一個寺字，至于是什麽寺，就不得而知了。

寺廟被毀，如送疏、發牒、游蓮池等步驟無法舉行，一切從簡。

即便如此，僧人們還是認真灑水清潔地面，随後将李雲放置在幹淨的木板上，悟法高坐正中，其餘僧人坐在後面，悟相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

衆僧人先是念了七遍《地藏菩薩本願經》，後又念了七遍《往生咒》，這才停下。

看到東方曉他們遠遠地站着，悟法走過來：“阿彌陀佛，李雲施主已經往生極樂。”

四人還禮，謝過悟法等人。僧人們還要去勞作，不便停留太久。

東方曉他們心情複雜地走過去，看着李雲。

只見李雲的臉和手已經被擦拭幹淨，身上整理過，衣服下擺平整地塞進褲子裏。左手裏還緊緊攥着小木馬。

劉醫生和鐘森歪着頭看着李雲的身體，二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疑惑。

東方曉察覺氣氛不對：“怎麽了？”

鐘森：“他的胸骨好像有些凹陷，隔着衣服，看不清楚。”

孫芳芳：“驗一下嗎？”

劉醫生道了聲冒犯了，拉起李雲的上衣。果然，李雲胸部呈漏鬥狀凹陷，兩側的肋骨也陷了進去，皮膚上呈現多個暗紫紅色的鞋印。

孫芳芳尖叫出來：“有腳印！”

劉醫生點頭：“雖然沒有法醫解剖，但從現在情況看不是自然死亡，是外力所致。”

鐘森也認同：“有骨折，可能還導致內髒破損，缺血休克。”

東方曉咬牙切齒：“肯定是李四報複。這個殺人犯！”

就在此時原本晴朗的天氣，瞬間狂風大作，天黑沉沉地像要塌下來了，轉眼大雨傾盆。天空破了個大窟窿似的，無盡的雨水傾瀉而下。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激起一個個水花。

狂風卷積着暴雨，将原本平靜的世界沖刷得面目全非，像要洗淨這世上所有的罪惡與苦難。

整個世界籠罩在水幕之中。

劉醫生和鐘森一前一後擡起木板，招呼東方曉和孫芳芳往拼接建築跑。

幾人狼狽地跑進木結構的廳堂，放下李雲，找地方坐下休息。

雨下得更大了，四水歸堂裏如瀑布一般。碩大的雨滴打在屋頂和窗戶上，發出“哆哆”的聲響，仿佛有人在急切地叩門。屋外建築、路面、村莊，一切都包裹在大雨中，雨水仿佛要清洗這世上的一切。

一道耀眼的光亮劃破天空，随即雷聲轟鳴。又是一道閃電，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晝。

伴着電閃雷鳴，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令人窒息的雨幕。

“誰在尖叫？”東方曉瞬間站起來。

孫芳芳茫然：“哪有人尖叫？你聽錯了吧。”

鐘森豎起耳朵仔細傾聽：“好像真的有。”

劉醫生也聽到了：“吳瑕？一定是吳瑕！”

四人不顧狂風暴雨跑出門外，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遠處的村莊在暴雨中扭曲、溶解，開始消失在視線內。

大雨遮住視線，他們艱難地尋找聲音的來源。

“在那！”東方曉指着街道的盡頭。

那裏站着一個稻草人，它穿着破舊的藍色衣褲，稻草從破洞裏擠出來，頭不正常的歪着，無力地張開雙手，卻動不了。

鐘森和劉醫生壯起膽子跑過去試探戳一下稻草人，見它并不傷害人，也不動，就合力搬回屋內。

東方曉和孫芳芳從二樓的櫃子裏找來幾塊還算幹淨的布，給大家擦拭。此時的稻草人，沒了任何動靜，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衆人的幻覺。

孫芳芳提議将稻草人和李雲放在一起。

兩具“身體”都毫無動靜。

東方曉蹲下身試着與稻草人溝通：“吳瑕奶奶，您在嗎？您能聽得見我們說話，對不對？您能出來跟我們說句話嗎？”

孫芳芳也着急：“奶奶，雖然我沒見過你，但感受過你的過去，知道一點事情。現在李雲去世了，我們知道你很傷心，你出來我們聊聊好不好。你跟我求救過，就說明你相信我們對不對？”

劉醫生示意她們倆別着急，沒有章法地吼叫，吳瑕是不會出現的。于是劉醫生開始嘗試以醫生的身份與吳瑕溝通，畢竟他是吳瑕在療養院比較信任、願意溝通的醫生之一。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大家都要放棄之時，稻草人動了動，身體開始變化，藍色旗袍的婦人出現。她從地上坐起來，轉頭看着李雲，抱着他放聲痛哭，漸漸地藍色旗袍的婦人開始出現皺紋、頭發變白，變成劉醫生熟悉的老年吳瑕。

劉醫生扶吳瑕到旁邊坐下。

吳瑕滿面淚痕：“劉醫生，李雲死了，我想起來了，李雲死了！”

吳瑕說，那天李雲突然死了，寺廟的僧人們幫忙做了法事，又好心埋葬了李雲。她看見了李雲身上不正常的傷痕，到處找人幫忙找兇手。無奈李雲頂着“流氓犯”的罪名，沒人願意幫忙，村裏也不願意查找兇手。

直到有一天，上山砍柴的村人在山洞裏發現了快要餓死的李四，叫人把他綁了回來。據李四交代，李雲确實是他打死的。村裏開審判會，判了李四死刑。他屍身沒人收，随意扔在了荒郊野外。

再後來，事情似乎往好的方向發展了，她和李雲被平反，房子也返還了。只是兩個兒子似乎怕再被牽連，一直和吳瑕不親近，只有小女兒親近她。

三個孩子都各自成家後，她一個人安度晚年。原本以為過幾年就能去找李雲了，誰知古董熱風行市場，所有人都在憋着撿漏，孩子們就打起老房子的主意。

說好的一起贍養，開始還算過得去，時間一長，都變了臉。身體折磨是次要的，精神折磨才真的要了吳瑕的命。

她越來越糊塗，有時又很清醒，清醒得可以和李雲一起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從不覺得精神上有任何問題。

她忘記李雲已經死去，總覺得李雲就在身邊。現在的生活像被關在牢籠裏，不見天日。她糊塗時就追問孩子們，為什麽李雲不來接自己。孩子們都以他為恥，生怕“流氓罪”再次找上門，推說李雲走了，不要他們了。有時候就吼叫說李雲死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她清醒時，就看到李雲明明就站在身邊啊。

清醒和糊塗的界限。越來越模糊。

再後來，吳瑕逐漸分不清現實和虛幻，生活也逐漸不能自理。

子輩們嫌她煩、事多，孫輩們說她可怕，身體裏有兩個人。後來就把她丢在療養院了。

剛住院時，吳瑕每天都在做夢。有時是餓死的女兒索命、被人批判的噩夢，有時是李雲來解救她的美夢。

噩夢，不會醒。

美夢醒了，一切都是假的。

劉醫生問吳瑕：“你認得這裏是哪嗎？”

吳瑕環顧四周笑了：“這是我和李雲的家，我每天都能夢到李雲來接我回家。”

窗外，陽光穿透烏雲，雨停了。蔚藍色的天空，沒有一絲雜質。

鐘森推開門，怪異的建築、寺廟、破舊的村莊、豐收的稻田、遠處的小山，統統融化在雨裏一般，消失不見了，只留下這棟拼接的建築。

其他幾人一同出門，此時才發現建築上的藤蔓不知何時也不見了。

遠處，馬兒嘶鳴。

一個身穿白衣黑褲的年輕人，騎着一匹白色駿馬飛馳而來。走近一看，赫然是李雲，只是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的樣貌。

他騎在馬上，眼神堅定，向吳瑕伸出手去。吳瑕猶豫片刻辨認來人是誰，接着抓住李雲的手，借力翻身上馬。就在她騎在馬上那一刻，華發變青絲，皺紋褪去。

二人回頭沖着劉醫生笑了笑，少年夫妻策馬揚鞭，向着遠方奔去。

東方曉有些不明白：“這意思是，吳瑕病好了嗎？還是去世了？”

劉醫生搖搖頭：“我不知道。這個謎語要等我們見到現實中的病人才能判斷。”

孫芳芳豎大拇指：“夠嚴謹。”

唯獨鐘森看着他們漸漸消失的背影，不知在思考什麽，良久未語。

背後的拼接建築也在一點點消散，四周又變成荒草地。

東方曉觀察周圍，沒有标志性建築或設施，一切回到初始狀态。

孫芳芳也洩氣了：“怎麽辦？出口在哪？”

鐘森觀察到前方似乎有一道若隐若現的光幕，小心地走過去，丢一個石頭。石頭穿過光幕消失不見了，空中留下一片光的漣漪。

鐘森喊幾人過來看：“這可能是出口。”

東方曉可松口氣：“總算能回家了。”

為防止走散，或者其他變故，四人手拉手，試探着往前挪動。鐘森伸出一只腳，飛快地觸碰光幕又收回來，沒有危險。他們如履薄冰地穿過光幕，發現都還活着，沒有缺胳膊少腿。

就在四人松口氣的時候才發現，這裏不是療養院，他們在一片山林裏，辨不清方向。

孫芳芳大喊：“完了，這又是哪啊？回家怎麽這麽難！”

腳下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道：“你們呀，太天真了。”

“巧克力，你怎麽沒消失！”四人異口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