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章

第 12 章

淩晨四點。

外面在下着瓢潑大雨。

一個身高一米八八、家裏不知道坐擁幾棟別墅的男人,向你讨要學費。

黎羚心情很複雜,并産生了較為強烈的仇富情緒。

不是,第一次聽說導演給演員講戲,還要收學費的。

要不要這麽離譜啊。

但她還來不及說什麽,走廊對面另一扇門又打開了。

穿戴好清潔服準備上工的小劉,對着門打了一個巨大的哈欠,一擡頭差點下巴脫臼。

“導、導演好。”他十分驚恐、口齒不清地說道,正打算拔腿就跑,又看見了不遠處的黎羚。

小劉:?

他難以置信地轉過頭,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導演,再看了看面帶微笑的黎羚。

“……”

他“啪”地一聲關上門。

-

第二天,黎羚特意在廁所裏躲了一會兒,想聽聽外面會不會傳出什麽新的故事版本。

外面始終很安靜。

她悵然若失地走了出去,恰好好有人問:“小劉呢?怎麽還沒來上班?”

“請病假啊,說是晚上撞邪了,受驚過度。”

黎羚:“……”

被撞的邪默默地回到片場,發現玩偶熊已準備就緒,正站在地下室裏等她。

昨天導演親自對過的臺詞、講過的戲還歷歷在目,這場戲很順利地過了。

她莫名心懷一種白嫖的喜悅,走到監視器前去看自己表現,卻發現玩偶熊也跟了過來。

對方摘下頭套,赫然是沉默寡言的金大導演本人。

他沒什麽情緒地瞥她一眼。

像是馬上要張嘴讨債。

怎麽今天又不是替身老師來跟她對戲了。

黎羚其實有些驚喜,但想起自己還欠少爺學費,灰溜溜地跑了。

接下來的幾天,片場相安無事,正如劇本裏的周竟和阿玲。

白天周竟去劇團工作,天沒亮就離開,走前默默地為住在屋子裏的人準備好一切。

入夜後他回來,阿玲多半已經睡了。她從不跟他說話,連睡姿都是背對着他。

兩人的關系比室友還生疏,俨然是同一屋檐之下的陌生人。

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周竟仍會穿上笨重臃腫的玩偶服,透過那雙冰冷無機質的假眼珠,凝視着熟睡的女人。

碩大無朋的影子像污濁的黑水,完全将她浸沒。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這樣表面的平靜是暴風雨前的醞釀。

很快,他們就要拍到前期一場相當激烈的對手戲。

這場戲發生在浴室。

-

黎羚天沒亮就到了片場。

她滿心以為自己會是來最早的人,所以聽到水流的聲音時,還認為是有人晚上忘記關水龍頭。

怎麽如此不環保,她義憤填膺地闖了進去,剛一推門就見到金大導演在洗手。

平心而論,對方脊背挺直、儀态完美,動作也很有條不紊。

哪怕站在如此破舊的浴室裏,仍是富有電影感的一幕,完全可以充當一部公益廣告的宣傳片。

但黎羚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

他為什麽要一大早上跑到片場來洗手,難道是來偷水。

她按着門把手,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出去。

金靜堯瞥了她一眼,沒什麽表情地将水龍頭關上。

他拿毛巾将手擦幹,打算離開浴室。

黎羚還堵在門口。

金靜堯說:“還不走。”

黎羚眨了眨眼:“導演,好巧哦,你也這麽早就來了。”

“不巧。”

她下意識地接道:“‘我在等你’?”

“誰等你。”對方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我每天都來這麽早。”

“對不起導演,梗太老了。”黎羚有些尴尬地岔開了話題,“我們要不要先對一對臺詞?”

金靜堯輕嗤一聲:“學費呢。”

好可惡的資本家,還惦記着學費呢。

“要說到這個學費嘛……導演你看你,來都來了。”黎羚幹笑兩聲,試圖進行一些廢物文學的輸出。

“走了。”他面無表情地從她身邊錯身而過。

“哐”地一聲,頭頂突然有什麽東西掉下來。似乎是架子上某個沉甸甸的道具。

黎羚反應很快地接住,順手扶了對方一下,才避免一出片場慘劇發生。

“好啦。”她眼中放出喜悅的光,“救命之恩,不足挂齒,小小抵個學費總可以吧……”

話沒說完,只見金靜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有點怪。

黎羚疑惑地說:“怎麽了嗎導演。”

他往後退了一步。

這時她才察覺到,因為方才那個小小插曲,他們之間的距離變得很近,幾乎像是自己将對方抵在浴室的牆邊。

救命。

她并不想壁咚導演。

浴室昏暗的燈光,自下而上地照着年輕導演的輪廓。綿密的眼睫緩緩垂下,在眼睑落下一圈日食般的陰影,無端顯得很陰郁。

黎羚立刻要站起身,對方卻握住了她的手,近乎于粗暴地将她拖到洗手池邊,擰開了水龍頭。

“洗手。”他說。

黎羚:???

“導演,你……”

他的力氣真的很大,手都快被他勒痛了。

雖然十分詫異,簡直莫名其妙。

但在強權的逼迫下,黎羚不得不很配合地,用相當标準的五步法,認真清潔自己的雙手。

話說回來,剛剛也沒有碰到過什麽髒東西吧。

她一邊洗手,一邊回憶起指尖某種一觸即過的、柔軟而溫熱的觸感,突然露出了十分驚恐的表情。

不是。

她的手好像……無意之中……

蹭到了導演的……嘴唇。

黎羚更為驚恐地擡起頭,只見金靜堯站在她身後,從鏡子裏凝視着自己。

光影在他臉上一掠而過,像一部黑白默片的蒙太奇畫面。

他的唇型很完美。

——手感一流!

雙眼則隐匿在陰影裏,難以被看清。

……好、好可怕的眼神。

黎羚不敢多問,低下頭老實地将手又洗了一遍。

冰冷的水流過指尖,理智慢慢地回籠,她忍不住想,好像還是有哪裏很不對勁。

導演被她碰到,難道第一反應不應該是把自己的嘴唇擦幹淨嗎?

為什麽反而會是讓她洗手。

好奇怪的邏輯。

黎羚又偷偷擡起頭看了金靜堯一眼。他還在一動不動地盯着她,并沒有打算要清理自己。

一些昔日在片場的古怪畫面,驀地湧上心頭:不肯摘下的手套,破舊不堪的房間,制片人對她說過的話。怎麽也拍不完的長鏡頭,永不停止的水聲,無法洗去的污痕……

她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如果……就是反過來呢?

他不是覺得別人髒,而是覺得自己髒。

會有這種可能嗎。

黎羚覺得這猜想很大膽、很荒唐,根本就難以成立。

但她還是将水龍頭合上,小聲問金靜堯:“導演,那天我們拍戲,你為什麽寧可找替身,都不肯摘下自己的手套?”

金靜堯看了她幾秒:“不需要。”

“那待會兒拍戲呢,還是要戴着手套嗎?”

“不會。”

“真的嗎。”黎羚反問他。

她伸手要碰他的臉,被他躲過。

于是她又抓住了他的手腕。

這一次她動作很快t,也可能他并沒有那麽努力去躲。

總之,碰到了。

金靜堯微微蹙眉:“做什麽。”

黎羚看着他的眼睛,有些無奈地說:“導演,你剛才還說不會的,這叫不會。”

金靜堯沒說話,抿着嘴唇。

黎羚:“導演,你這樣待會兒我們怎麽拍。”

正常人此時至少應該表現出一點點心虛。

但金大導演只是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不說話是可以繼續的意思嗎。

黎羚不太自然地幹笑了笑,在內心給自己打氣,慢慢嘗試着,按住對方的手,貼向她的臉。

她依然感受到輕微的阻抗,但和方才相比,已經是微不足道。

浴室搖晃的光線,帶着一點點昏沉的熱度,像一艘上下深沉的潛水艇,在他們身邊來回逡巡。

年輕男人的手指還是很冰冷,仿佛帶着一種深海的潮意。

指腹則有一層薄繭,在碰到她皮膚的同時,很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那種近乎粗粝的觸感,讓她幾乎要起雞皮疙瘩。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沒有入侵。沒有攻城略地。他不再有別的動作,僅僅用手掌貼着她的臉,好像就已經太超過、太難以承受。

黎羚突然覺察到,自己的心跳也變快了。

咚咚咚,咚咚咚,像要從胸膛裏跳出來。

她難以分辨這是驚訝、緊張,還是興奮。又或者三者皆有。

她還記得金靜堯在自己的第一部戲裏,表現有多麽令人驚嘆。他展現出平靜的、不寒而栗的演技,将自己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而當時他只有十八歲。

但這樣一個天才的演員,原來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他做不到,而她做得到的事。

現在是她在給他上課。

黎羚注視着對方的眼睛,小聲說:“導演,學費還你了。”

她回憶起幾天前的那場戲。當時,金靜堯曾經反複指導那位替身演員,該用怎樣的動作和姿勢,去觸碰到自己的臉。

她的記性并不好。但他教得那麽不厭其煩,她很難忘記。

黎羚慢慢地擡起手指,燈光本該是很靜止的,卻好似被他們的呼吸給驚擾,時隐時現地打在金靜堯的半邊臉上。

他垂下眼睑,一言不發地盯着她。

她又覺得有些不自在:“那個,你先閉上眼好不好。”

金靜堯語氣平板地反問她:“不看怎麽學。”

黎羚:“……”

廢話真多啊兄弟。

她直接伸出手,捂住了對方的眼睛。

低垂的睫毛在她掌心輕輕顫動,像一只脆弱将死的蝴蝶。

黎羚被那種溫熱的、鮮活的觸感吓了一跳。

她總是以為他會很冷,他的外表給人這樣的錯覺,讓人以為他是什麽冷冰冰的、沒有生氣的存在。

但其實他的面容和記憶之中一樣柔和細膩,有着年輕男人正常的熱度。

好消息是,金導演沒有再躲,也沒有罵她。

她将這當成默許,或者邀請。

手指很緩慢地摩挲過他的鼻梁,側臉,下颌,最後是喉結。

黎羚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臺詞也好,人物分析也好,平時最擅長的那些胡說八道也好。

可是她好像被看不見的透明膠帶堵住了嘴巴,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

她突然生出一種古怪的、接近于亵-渎的錯覺,好像自己在面對一尊只能夠被仰視的神像。

教導他是錯的。

觸碰到他都是一種罪過。

她沒有注意到神像微阖的雙眼,究竟是什麽時候重新睜開。

“是這樣嗎。”金靜堯用很低的聲音問她。

他的手指動了一下。

像在回應她的動作,冰冷的指尖一寸寸地往上移。指腹好似不經意地、粗暴地擦過她的嘴唇,又在那裏反複停留。

跨越了整個英吉利海峽的士兵,終于從冰冷的海水裏爬出來,看到了諾曼底的日出。

-

浴室的門被人猛地推開。

“啪”的一聲。

對方手中拿着的清潔工具掉到地上。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小劉應該會向無知的自己發來警告:不要上班,不要上班,不要上班。

大病初愈、第一天複工的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看到了自己永生難忘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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