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痛苦的源頭

痛苦的源頭

朔風迎面而過, 帶來刺骨的寒冷,但檐玉此刻已然顧不上太多,幾乎是使了全力, 猶嫌不夠快,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

快一點, 再快一點。

檐玉的眼睛已經豎成了針尖狀,死死地盯着蘭鳶山墜落的身形, 蟲翼扇動, 幾乎卷起了一陣風, 快的幾乎要在空氣中甩出殘影,連雪花也被席卷過的冷空氣割成了兩半, 緩緩飄落地面。

但即便是檐玉已經使出了全力,但蘭鳶山墜落的地點離他太遠, 即便是檐玉已經用了最快的速度,但等到檐玉飛到離蘭鳶山還有三米時, 蘭鳶山的後背離地面已經僅有半米。

眼看蘭鳶山就要狠狠墜樓,檐玉知道自己已經來不及, 瞬間瞪大眼,急的下意識伸出了手, 忍不住大喊道:

“蘭鳶山——”

砰——

重物落地的聲音驟然響徹耳邊, 蘭鳶山還沒來得及回應, 身下就忽然一重,有什麽東西忽然撲了過來, 接着飛行的慣性, 用力将他抱進懷裏。

巨大的蟲翼緩緩收起, 将蘭鳶山緊緊包裹住,像是蚌殼緊緊包住了蚌肉, 沒有讓裏面的珍珠受到一絲傷害。

蘭鳶山穩住身形,緩緩睜開眼睛,擡眼便見身下的檐玉滿頭是汗,呼吸粗重,脖頸甚至爆出了青筋,正用一臉憤怒又驚慌的眼神看着他。

“你幹什麽!”蘭鳶山還沒開口,檐玉就猝然爆發,語氣幾近崩潰:

“為什麽要跳樓!從四樓跳下來,即使不死,你的腿也會摔斷的!你以為你是雌蟲嗎?!”

蘭鳶山和檐玉談了三個世界,每一個世界檐玉對他都是和顏悅色的,蘭鳶山難得見他這般失控和失态的時候,愣了愣,朝檐玉伸出了手,像是想要安撫他:

“阿玉.......”

“松開!”檐玉将蘭鳶山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在蘭鳶山伸手想要碰他時,一把打掉蘭鳶山的手,顯然是氣到了極致,拳頭都攥緊了,像是恨不得給蘭鳶山一拳,又顧忌着蘭鳶山是雄蟲所以沒有動手:

“我不要你!”

“.........”

他話雖然兇,但說話的時候,眼睛紅成了一片,像是被主人抛棄的小動物,收起了利爪,只會龇牙咧嘴地咬着主人的褲腳,卻沒有傷人一絲。

蘭鳶山看着檐玉這幅委屈又只能無能狂怒的模樣,半晌,輕輕嘆息一聲,走到檐玉面前,朝他伸出了手:

“看看這是什麽?”

“..........”檐玉本來不想理蘭鳶山,但聽見蘭鳶山的話,還是下意識低下頭看去。

當視線看清蘭鳶山掌心裏收着的東西時,他的瞳孔倏然一縮:

“.........繩子?!”

“嗯,繩子。”蘭鳶山耐心地解釋:“這種繩子雖然看起來細,但是韌性很好,能挂住五個以上的成年蟲。”

言罷,蘭鳶山扯了扯,幾乎透明的繩子在空氣中抖了抖,一直延伸到四樓的陽臺:

“我拴好繩子才跳下來的。”

檐玉:“.........”

看着蘭鳶山含笑的雙眸,他猝然明白原來蘭鳶山早就給自己找好了退路,只有他關心則亂,還傻傻地沖過來保護他.......

檐玉氣的恨不得給蘭鳶山一拳,但落在蘭鳶山身上時,力道又往回收,蘭鳶山幾乎沒感受到多少痛意,只感受到了檐玉的憤怒:

“蘭鳶山,你又這樣——!”

蘭鳶山站着受了這沒什麽力道的一拳,在檐玉想要收回手時,又忽然動了。

他上前一步,攥緊了檐玉的手腕:

“舍得打我嗎?”

檐玉看着蘭鳶山含笑的雙眸,惡狠狠道:

“你要是不放開我,我現在就打你!”

“哦,那你打。”蘭鳶山甚至還上前一步,和檐玉臉貼臉,溫熱的呼吸打在檐玉的臉上的,帶着雄蟲素溫和又包容的氣息撲面而來,檐玉忍不住雙腿一軟,差點摔進蘭鳶山的懷裏。

蘭鳶山适時地伸出手,扶穩了檐玉的雙臂,随即長臂一伸,直接将檐玉攬入懷中。

“阿玉........”

蘭鳶山輕聲的呢喃似在耳畔,猶如當年情濃時的夜半私語,檐玉不知道想到什麽,眼睛忽然一熱,掌心抵在蘭鳶山的胸口,哽聲道:

“放開。”

“你要是不想被我抱,你就推開我,我随時能松手。”蘭鳶山話雖然這麽說着,卻用力攬住了檐玉的腰,将他抱的更緊:

“你知道的,這個世界我打不過你。”

檐玉:“.........”

他沒有吭聲,亦沒有推開蘭鳶山,蘭鳶山見此心下了然,笑了笑,吻了吻檐玉的脖子,在檐玉雙腿發軟的時候,直接将檐玉打橫抱進了別墅。

檐玉被蘭鳶山放到床上的時候眼睛還紅着,但蟲翼卻收了回去,整個人局促又緊張地坐在蘭鳶山身邊,似乎還不是很習慣于蘭鳶山驟然的溫柔。

“喝水嗎?”因為蘭君欽玩滑雪滑累了,正在睡覺,所以蘭鳶山的聲音放的很低:

“渴嗎?”

“.........”檐玉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我該走了。”

“不想再看看孩子嗎?他說不定一會兒就醒了。”

蘭鳶山還是倒了一杯熱水,遞給了檐玉:

“孩子說他已經好幾個月沒看見你了,想你想的緊。”

話音剛落,檐玉放在膝蓋上的指尖倏然收進掌心,緊緊攥着,忽而又沉默了。

他轉過頭,看向蘭君欽睡着時安寧又柔和的小臉蛋,臉上的表情微微放松,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摸了摸蘭君欽的額發。

他甚至擔心自己的體溫過低,會讓蘭君欽覺得寒冷,所以不敢去碰蘭君欽的皮膚:

“他長的真快。”

他說:“我走的時候,他還沒有上學。”

“........”蘭鳶山沉默片刻,又悄然開了口:

“不考慮回來嗎?”

他這個“回來”裏飽含的意思太多,檐玉一時無法進行判斷和分辨。

他轉過頭來,看着蘭鳶山澄靜湖藍的雙眸,半晌才道:

“你說的回來.........是指什麽?”

“你想它指代什麽,就指代什麽。”

蘭鳶山說:“只要你想,它可以指任何意思。”

檐玉盯着蘭鳶山,半晌嗤笑一聲。

他別開臉,別在耳後的長發垂落,遮住了他明滅不定的神情,一字一句道:

“蘭鳶山,你是不是覺得我還像之前那樣好騙?”

“我沒這麽想。”蘭鳶山道:

“檐玉,你和我有兩個孩子........我覺得我們不能這麽草率地就分開。”

“不草率。”檐玉豁然擡頭看他:

“你整整三個月沒有回家,我便也想了整整三個月。”

“這三個月裏,我每天晚上都在想,如果你能回家,我就能當做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檐玉咬緊後槽牙,似乎是在忍着什麽,聲音發顫:

“但你一次都沒有回來......一次都沒有。”

“........”

一聽到檐玉說的自己三個月沒有回家的事情,蘭鳶山心中便忍不住咯噔一下,一時間竟然不知從何開始反駁。

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說自己不是以前那個蘭鳶山?

可是從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成為了蘭鳶山本身,他就是蘭鳶山,蘭鳶山就是他,他無可辯駁。

說自己沒有做過之前的事情?

可是樁樁件件,都被檐玉記在了心裏,怎麽會有假?

看着蘭鳶山啞口無言的神情,檐玉再度垂下頭。

他似乎是花了一點時間整理了臉上的表情,半晌,才重新直起身:

“我得走了。”

“......等等。”蘭鳶山靠在牆邊的身體直起,看向檐玉,抱着一絲期待道:

“如果我說.......之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呢?”

“.......什麽?”檐玉一懵,完全沒有想到蘭鳶山竟然會甩出這樣的一句話,震驚過後,便被深深的無力席卷了身心:

“蘭鳶山,我不是傻子。”

他說:“別玩什麽失憶的戲碼,我不吃這套。”

“可我真的記不清之前的事情了。”蘭鳶山誠實道:

“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有妻有子,我是絕對不可能讓你們獨自在家等我三個月的。”

檐玉:“...........”

“所以,我們是因為這個離婚的,對嗎?”蘭鳶山上前一步,擋在了門前,沒有讓檐玉繼續往前走:

“如果你是因為我不回家所以和我離婚,我會改;如果是因為我學術不端......很抱歉,我真的不記得我之前做過什麽了。”

檐玉:“........”

他沉默着,看着蘭鳶山的表情,似乎是在判斷蘭鳶山話裏的真假。

時間被一分一秒地拉長,在檐玉逐漸沉默的動作裏,蘭鳶山沒來由地感覺到些許焦躁。

但他還是按捺下心中的情緒,正想再度開口問,便聽檐玉道:

“不是。”

檐玉說:“蘭鳶山,我不管你是真的失憶還是假的失憶,如果你想知道我們為什麽離婚,為什麽不能在一起,我可以再告訴你一次。”

似乎是意識到檐玉接下來說的話也許會揭開他內心深處關于彼此為何離婚的困惑,蘭鳶山忍不住收了臉上的表情,視線重新落在了檐玉的臉上:

“為什麽?”

他擋在檐玉面前,大有檐玉不說,就一直追問到底的趨勢:“給我一個理由。”

檐玉見蘭鳶山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深吸一口氣,等再度睜開眼睛時,他的神情已經變的愈發沉冷。

他拉了拉自己的脖子,将自己脖頸上鮮紅明亮且形狀酷似玉蘭花的蟲紋顯露出來:

“你知道的,我是S級的雌蟲。”

蘭鳶山還真不知道,但還是順着檐玉的話往下說:

“所以呢?”

“而你是D級的雄蟲。”檐玉說:

“從我固執地脫離自己的家,想要和你組建新的家庭的那一刻開始,我的雄父就告訴我,如果我執意要和你在一起,我會嘗到該有的苦果。”

“我當時還不信,但當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之後,我信了。”

檐玉看着被蘭君欽抱在懷裏的雄蟲蛋,聲音裏帶上了些許的悲傷:

“它雖然是一只珍貴的雄蟲,卻被醫生診斷為這輩子無法破殼。”

蘭鳶山:“.......但是我們有了第二個孩子,不是嗎?”

“問題就出在這裏。”檐玉轉過頭,沒有在看蘭鳶山,而是看向窗外的風景,眸光微閃,似乎有什麽光亮在其中閃動:

“你就不好奇他為什麽身體這麽弱嗎?”

蘭鳶山不太清楚蟲族的等級意味着什麽,暗暗猜測:“因為他是D級的雌蟲?”

“不,”檐玉道:“因為他出生起就帶着很嚴重的基因病。”

“S級的雌蟲和D級的雄蟲因為等級差距過大,所以生下的孩子大概率會攜帶基因病,要麽無法破殼,要麽會像二崽那樣,體質弱,無法活到成年。”

檐玉的話讓蘭鳶山大腦嗡的一下,驟然變的一片空白。

.......基因病?

蘭鳶山怎麽也沒想到是這個答案。

他自認身體健康,孩子帶着他的基因出生,就算不是聰明絕頂,但也應該是健健康康的,卻沒想到在蟲族世界裏,他和檐玉的結合,卻直接導致了兩個帶有基因病的孩子出生。

“能有什麽辦法治療嗎?”

他疾步在空間裏來回轉,內心的焦躁終于如同實質一般顯現在臉上,焦急的不像是幾個月前一臉平淡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下字的雄蟲:

“醫生都沒有辦法嗎?”

檐玉看着他:“.......你自己就是生物基因研究員,你都研究不出來,你覺得能有辦法嗎?”

蘭鳶山:“........”

這句話好像是什麽開關似的,一下就點醒了蘭鳶山。

忽然間,無數好像是屬于他的記憶,在那一瞬間席卷進入蘭鳶山的腦海裏,将蘭鳶山的大腦塞得滿滿當當的。

蘭鳶山在一刻只覺頭痛欲裂,捂着額頭,緩緩梳理着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記憶。

是了,他在這個世界的設定就是生物基因研究員,他原本就是研究的就是如何破解蟲族基因病導致蟲族生育率低的課題。

諷刺的是,他明明知道和檐玉結合會生下患有基因病的孩子,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和檐玉結了婚,最後生下一個不會破殼的雄蟲蛋,還有一個活不過成年小蟲崽。

他研究這麽多年,研究出了什麽?!

一種複雜的情緒忽然湧上了蘭鳶山的心頭,他忽然感覺有些呼吸不暢,臉色發白。

檐玉意識到蘭鳶山有些不對勁,臉上的冰冷瞬間融化,轉為擔憂,猛地上前一步,扶住了蘭鳶山:“你沒事吧?”

“........沒事。”蘭鳶山搖了搖頭,聲音發啞:

“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心裏有點難受。”

蘭鳶山在聽到檐玉的話時,那眼中閃過的一瞬間的痛苦和糾結不像是假的,檐玉低下頭,收了臉上的神情,開始相信了蘭鳶山說自己失憶的話。

但他面上仍舊沒有顯露出來,只是将蘭鳶山扶到床邊坐下:

“好好休息一下吧。”

蘭鳶山抓住他的手,低聲問:

“我們........”

“我們沒有以後了,蘭鳶山。”檐玉的聲音發抖:

“難道你還想再擁有一個生來就帶有基因病的孩子嗎?”

蘭鳶山:“.........”

他徹底沉默了。

檐玉別開臉,輕輕拽開蘭鳶山的手:

“我走了。”

這回,他沒有讓蘭鳶山在攔住他,等蘭鳶山再度擡眸時,他已經張開蟲翼,從窗戶外飛了出去。

窗戶大開,風雪飄飄搖搖地掃進來,惹得人皮膚發涼,如同針刺。

蘭鳶山坐在座椅上發了一會兒神,半晌緩緩起身,動作像是閣樓中放置多年的木偶一般,僵硬不已。

他将窗戶關上了。

床上的蘭君欽似乎聽到了動靜,抱着蛋慢慢睜開眼。

他的眼睛還有些迷蒙,盯着蘭鳶山靠在窗邊的背影看了一會兒,頭頂的觸角緩緩直立起,微微亮了亮,像是在逐漸清醒:

“雄父。”

他軟軟地喊了一聲:

“雄父,你站在窗邊做什麽?”

蘭鳶山聞言,慢慢收了內心的苦澀,調整好面上的表情,轉過頭看向蘭君欽,溫言道:

“雄父坐累了,起來站一會。”

“雄父要不要上來躺一下?”蘭君欽也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仰起頭,

“被窩被我暖好了哦,進來不冷的。”

蘭鳶山笑了笑,依言脫了外套,躺了進去。

蘭君欽鑽進他的懷裏,低聲道:

“雄父,雌父是不是來過了?”

蘭鳶山撫摸他額發的動作一頓:

“.........什麽?”

“雌父來過了。”這回蘭君欽的語氣變的更加肯定,也變得更加低沉:

“空氣裏有雌父的味道。”

“.........”蘭鳶山怕蘭君欽會問自己,為什麽檐玉進來了卻不來看看他,只能強笑道:

“他沒有來。”

“雄父,不能騙小蟲崽哦。”蘭君欽抱着蛋,認真道:

“哥哥也說他感受到雌父的氣息了。”

蘭鳶山:“........”

他摸了摸蘭君欽的頭:“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雄父。”蘭君欽搖搖頭:

“我不會追問你,雌父為什麽不來看我,我想,雌父一定有他的苦衷。”

“只是........只是有時候我也很想他。”

蘭君欽抱着蛋,柔軟的掌心拍了拍溫暖的蛋殼,微微發亮的蛋殼将他的臉頰照的愈發柔潤白皙:

“哥哥也想雌父。”

“二崽.......”蘭鳶山摸了摸蘭君欽柔軟的額發:

“如果.......如果你本來可以不活的那麽痛苦,是因為雄父的錯,才讓你來到了這個世界上,你會讨厭雄父嗎?”

蘭君欽:“.........”

他擡起眼皮,認認真真地看了一眼蘭鳶山湖藍色的雙眸,半晌,他沒有正面回答蘭鳶山的問題,而只是道:

“這輩子能做雄父的小蟲崽,我很開心。”

蘭君欽道:“如果還有下輩子,我還想做雄父的孩子。”

蘭鳶山:“.........”

他忽然感覺到眼眶一熱。

在那一瞬間,嗓子酸疼起來,再多的話也難以說出口。

他穿越了一個又一個世界,到底是他救贖了本該痛苦一生的蘭君欽,還是蘭君欽救贖了原本涼薄冷漠的蘭鳶山,已經說不清。

此時此刻,蘭鳶山只能用力抱住了懷中的小雌崽,和原本應該破殼出生的那枚雄蟲蛋,聲音低低:

“對不起.........”

他不由得開始想,為什麽,為什麽每到一個世界,蘭君欽的身世都那樣痛苦和悲慘?到底是設定如此,還是——

其實這一切痛苦源頭,都是他蘭鳶山親手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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