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13章

天淡藍高遠,幹淨澄澈,一絲雲也沒有。

地上望不到頭的湖水,湖水中擠擠挨挨生長着木槿花,從湖裏蔓延到岸上,滿眼都是。

淡紫的、淡粉的、雪白的,挺立在枝頭,被綠葉簇擁着。

無風,花朵卻在擺動。

一看,原來花心處有一條條小魚兒跳出來。

那魚漸漸地變大,到水面時,魚身變得有成年人的手掌那麽大。

魚頭不是魚頭,是一張張小娃娃的臉。

小娃娃“咯咯”笑,撲通一聲落入水中,魚尾跟個小陀螺似地擺啊擺,游向了趴在岸邊的小女孩,濺起無數水花。

“松蘿!又有人來啦!又有人來啦!一個人帶着一條狗!”

“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見?”

“你們笨!不是狗狗,那是魔獸!”

這些娃娃魚,生前是枉死的人。

它們在靈氣日日夜夜的滋潤下,忘卻所有過往,心性單純如稚子,愛八卦、愛熱鬧。

松蘿正趴着,晃着兩截胖乎乎的小腿,手裏握住了一朵木槿花。

她一只眼睛閉上,一只眼睛張開,湊近了花心,似乎在看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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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敷衍道:“知道了,我看到了!你們別吵,一個個說。”

這是秘境正式開放後,進來的第一對生物。

人面魚們打過一架,一只胖娃娃勝了。它昂頭擺尾地游在前頭,講起這兩個人來。

松蘿一邊聽,一邊透過花心看着那只魔獸,總覺得長相很眼熟啊,像什麽,像什麽來着?

“那個人傷重得快死了,連看都看不見了,那只魔獸圍在它身邊,好像要把它吃掉……”

胖娃娃講了半天,發現松蘿聽得一點也不認真,反而站起身往岸中心跑,頓時氣得要死,啪啪啪擊打水花。

“松蘿,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不怪松蘿敷衍,因為人面魚們思維發散,最擅長加上自己的想象,把一件事傳得亂七八糟。

她赤腳跑過粉粉白白的花,大聲喊着:“藍英!藍英!你來陪我看看,那是什麽魔獸!”

花叢中,一白衣女子放下了手中的碎片。

這個秘境将要開啓,也将要崩塌,這些碎片是記憶的碎片,承載了一代神明的所見所聞。

裏面有許多珍貴的東西,整理一番,也許能照拂後人。

藍英朝遠方望去,那裏躺着神的遺體。

她站起身,撫平衣擺,對松蘿道:“我來了。”

*

段尋緊閉眼睛,皺着眉頭。

全身都很痛,筋脈裏像有什麽東西在橫沖直撞,要撕裂開來。

特別是受傷的手臂、脖子和胸口,疼痛更甚。

他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咳,就是一大灘血湧出來。

然而,慢慢地,那種疼痛減輕了。

有人在碰他的臉,溫暖的液體,落在他的唇上,流進了他的嘴裏。

他不自覺地張大嘴巴,一邊咳嗽,一邊把液體吃進去。

咳出來的多,吃進肚子裏的少。就是那麽一點點液體,讓段尋不再那麽難受了。

他的咳嗽小了下去,五感歸位,嘴裏慢慢地品出了味道——血腥味。

濃濃的血腥味充斥在空氣裏,在他的嘴裏、鼻腔裏。

段尋閉上嘴,不再把血液往下吞了。

他伸手往旁邊摸,一下就摸到了暖乎乎、毛茸茸的活物。

“蕭淩風……”段尋低聲道,“不用再喂血了……”

蕭淩風煩躁地走來走去,尾巴啪地敲在地上。

他拱了拱段尋的臉:“不要睡!”

段尋說:“你走近一點。蹲下來。”

他用手丈量蕭淩風的身長,不确定地想,好像又長大了一點?

調動神魂,針刺一樣的疼。段尋爬上蕭淩風的背,驚訝地發現這裏的一切,他都看得見。

也就是說,這裏充滿了靈氣。

上面是白色的,腳下是黑色的。黑不是黑暗,裏面還有其他顏色在湧動,但是段尋分辨不出來。

段尋順手摸摸蕭淩風的頭,說:“走吧,去找能休息的地方。”

蕭淩風問道:“你痛不痛?你剛才看起來要死了。”

其實現在也是,段尋很冷,很白。不是平時那種白,死人一樣的白,卻吐出鮮紅的血。

段尋說:“沒那麽容易死。這裏是哪,長什麽樣?”

“不知道。”

後一個問題,蕭淩風仔細看了一圈,才說道:“地上是泥土,還有碎石頭。”

“往左邊,左邊……你的三十步那麽遠,有一條河。河底有魚,不知道什麽魚,我一走過去,它們就跑。”

“周圍有很多樹,像一個圓圈,把我們關起來。樹有兩個你那麽高,綠色的葉子。樹的後面是山,藍色的,天空一樣,很高很高。”

聽起來,他們像是在類似山崖底部的地方。

段尋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着頗有韌性的耳朵,問道:“我們是怎麽進來的?”

“本來想沿着後山,從小路去北方。你告訴我的。但是我們暈了,不知道多久,醒過來就在這裏。”

蕭淩風猜測的,正是段尋內心所想的。

“我們在後山裏面。”

古怪的地方。

段尋一邊回想着林何死前說的話,一邊聽着蕭淩風牌導航。

看在我家大人的面子上?

“我們進到樹林裏了,樹上有果子,地上有彩色的雞。”

蕭淩風補充:“彩色,就是紅的、綠的、黃的雞。”

這些段尋都能看到。但他沒有制止蕭淩風,而是略放松地,把這聲音當背景音了。

就像是用蕭淩風的眼睛,沉浸式散步,還能分散注意力,轉移疼痛。

嗯,除了雞,果子,還有一顆白色的……蛋?

段尋不确定地想。

蕭淩風肯定道:“還有一顆白蛋,有你的小腿那麽高。這裏的雞會下這麽大的蛋嗎?”

不能吧,那雞和蛋差不多大。

段尋說:“小心點,我們遠遠地看一下。”

蕭淩風再往前走了幾步,就不動了。

然後,那顆大白蛋也慢慢地往後挪了幾步。

蕭淩風往後蹭蹭退了幾步,蛋又跟上來了。

主打一個敵進我退,敵退我進。

五彩羽毛的雞轉頭看着一人一狼一蛋,“喔喔喔”叫了幾聲,邁開雞爪子跑遠了。

“……”

“我們先走吧,看看它會不會跟上來。”段尋一邊說,一邊又低聲咳嗽起來。

他伸手,手心裏是一灘血。不過比剛才咳出來的要少。

段尋不怎麽擔心。

他按在蕭淩風的後頸上,阻止了他想要扭頭看看的動作。

“沒事。再去周圍看看。”

他們繼續前行,很快就穿越了樹林。這片樹林并不大,只是因為樹高,又密集,所以看起來大。

眼前一片開闊的平地,左邊的河通向前方,至少有幾十米遠,形成了半個巨大的湖。

為什麽說半個呢?因為另一半隐藏在迷霧裏了。

以半個湖為分界線,另一半的湖,大片的平地,右邊的高山,都被迷霧截去了。

未被遮住的山,坑坑窪窪的,有深藍色的洞,大大小小凹陷進山體。

通天的山,殘缺的山,雄渾與脆弱聯合在一起,好似撐住了整片天,又好似下一秒就會倒塌在地。

段尋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他們,真的在後山裏嗎?

“蕭淩風,後山真的有那麽高嗎?”

“絕對沒有。”

兩人一時無話,半晌,蕭淩風走向了一個靠近地面的山洞。

山洞有點深,拐了個彎,看不清內部。

段尋拍了拍蕭淩風:“把我放在洞口,你自己去看看。”

蕭淩風第一反應是拒絕,但一想洞裏面不知道是什麽情況,萬一有危險,段尋不是跑不掉?

他嗷了一聲,向深處走去。

段尋靠在洞壁上,閉目養神。

他總覺得,蕭淩風似乎,對他更不見外了?

騎了蕭淩風一路,也沒什麽反應;玩了他一路的耳朵,連一下甩頭躲避的動作也沒有。

以前這麽幹,蕭淩風雖然不會咬他,但一定會走開。

這是突然發生了什麽事情,讓蕭淩風的态度轉變了?

沒等他思考出個所以然來,蕭淩風就出來了。

“有你的二十多步那麽深。安全,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休息。”

“好,我們稍微往裏去。”

段尋扶着洞壁,慢慢走進去,到拐彎處停下腳步。

于是蕭淩風卧在最外面,段尋靠裏,貼在他的身上。

這個位置,洞裏面一有動靜,他們就可以往外跑。而外面有動靜,他們可以馬上藏好,不被看見。

洞的左右只有幾步寬,蕭淩風橫卧,把整個通道占滿了。

段尋雙手所及,身體所觸,鼻間所聞,都是蕭淩風的毛毛和味道。

溫暖而幹燥的味道。

暖得像一個巢穴,只要躺下,很容易就能閉上眼睛酣睡了。

段尋上身躺在蕭淩風的背上,像在枕着一個靠墊,一個自動發熱、呼吸起伏的小狗靠墊。

“蕭淩風,有沒有受內傷?”

“沒有。好了。”

段尋側過身,從蕭淩風的頭頂,一直摸到後頸,按住不動了。

手上一會快,一會慢,揉捏着後頸那塊肉。

蕭淩風被摸得發癢,剛想嚎叫幾聲以示反抗,不料段尋突然開口問道:

“為什麽要帶我一起跑?別裝傻。”

段尋當時沒反應過來,現在一想就明白了——蕭淩風故意的。

段尋之前囑咐他的時候,說的很清楚:避開人群,蕭淩風一只狗跑。從沒說過自己會跟他一起走。

蕭淩風趴好,不動了,也閉上了想嚎叫的嘴。

段尋手上加大了力氣,繼續說道:“林何死了。我們的合作結束。”

蕭淩風悶悶道:“沒有。我們出不去,新困難,還要合作。”

“你以後要遇見的困難有很多,每一次都要和我合作?”

雖然眼下受傷了,又不知身在何處,但段尋不介意馬上和蕭淩風分道揚镳。

段尋從不認為自己需要依靠別人解決問題,他一直都有在這個世界獨自行走的底氣。

對每一個修仙者來說,求道路途都困難重重。

只求盡力而為,如果度不過去,死就死了。

蕭淩風扭過頭,問:“為什麽不可以?為什麽我們不能一直在一起?”

段尋:“……一直在一起,為什麽?”

他和蕭淩風非親非故,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也沒有什麽深厚交情。蕭淩風哪裏冒出來的這種想法?

蕭淩風直視段尋的眼睛,認真說道:“因為你是我的同類,我要保護你。”

因為你從黑暗的囚籠裏救我出來,給我食物,給我草藥,給我一個像家一樣的地方。

最後還為了救我,差點被林何掐死,挖掉眼睛。

你曾經保護過我,救過我。

蕭淩風又重複了一遍:“你保護過我,所以我也要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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