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這些年你過得怎麽樣?

第3章 這些年你過得怎麽樣?

黎景回過頭來。他看向姜佚明,一種深深地無力感從心口湧出,順着血脈流向四肢,到最後,竟覺得手腳發軟了。

他垂下頭,漠然地盯着柏油路,不敢再看姜佚明的臉。

如今,就連黎景自己都想不透,究竟自己是更怕在姜佚明的臉上看到真心,還是假意。

只是,無論是真心亦或假意,都不是如今的黎景可以承受的。

雖然他們之間只隔了短短一米的距離,但對于姜佚明而言,他們之間就好似隔着天南地北。

當初黎景走後,姜佚明一個人北上京市讀書,後來又漂洋過海,只身前往美國。這些年來,形單影只、歷經困苦的何止是黎景一人?還有姜佚明。

吃過的這些苦,受過的這些難,姜佚明統統都扛下來了。本該百毒不侵的他,卻偏偏在此時此刻,敗給了黎景眼中的悲哀。

愛是他唯一的軟肋。

姜佚明苦笑了一聲,無奈地說:“當初你不告而別,這些年又渺無音訊。小景,你知道麽,我們分別了十二年零一個月,一共四千四百一十三天。在這四千四百一十三天裏,我沒有一天不在為你擔驚受怕。”

在商場摸爬滾打這麽多年,姜佚明經歷過幾次“生死攸關”的時刻。

可無論是當初在華爾街,身為百億基金操盤手卻遭遇股災時,還是歸國後設立的黎明資本險遭投資失敗時,姜佚明都能保持絕對的淡定冷靜。就好像這一切風浪不過是人間一場游戲,不足挂齒。

唯獨因為黎景,姜佚明嘗遍了心驚膽戰的滋味。他怕黎景一個人在外漂泊會遭遇不測,他怕自幼體弱的黎景一個人生活會生病吃苦,他怕黎景會覺得孤單寂寞,他也怕他們此生再無重逢之日。

因為黎景,他有着好多好多的牽挂,好多好多的擔憂。可這些年來,無論他怎麽找,怎麽尋,都沒有探尋到黎景的半點蹤跡。

就好像黎景平白無故地人間蒸發了。

姜佚明總覺得自己與黎景之間是一種命中注定。他們同年同月同日生,又相知相愛,更被命運牽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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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姜佚明這些年總能在不經意間産生某種直覺:他知道黎景一定還活在這世間,并且活得很不好。

這種感知,更讓他擔憂不已。

聽到姜佚明的話後,黎景怔了幾秒鐘。

他不知道姜佚明口中的這十二年零一個月、一千四百一十三天,究竟是一天天數過來的,還是剛剛算出來的,也沒勇氣深想。

他自知有愧,卻無從償還。

他對不起許多人,時至今日,卻連道歉的勇氣都沒有。

黎景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直到發白、泛青。

姜佚明見黎景神色微怔,态度似有松動,于是他稍稍上前跨了半步,久久凝視着眼前的黎景,輕聲說:“小景,我不會傷害你的。”

黎景嘴唇翕動,終是沒有将口中的拒絕說出。他短促地點了一下頭,應允了姜佚明的請求。

見黎景終于同意,姜佚明稍稍舒了口氣。他撥了通電話,朝不遠處招了招手。

黑暗中,一輛深灰色的賓利飛馳迎面朝他們開來,半分鐘後,穩穩停在了他們身側。

姜佚明替黎景拉開車門,等他坐進去,姜佚明才繞到另一側,開門坐了進去。

司機叫了一聲姜總好,而後發動車子,朝後問道:“姜總,去哪裏?”

姜佚明的胳膊抵在了汽車後排的中央扶手上,他的身體微微朝黎景那側靠近,卻不敢靠得太近。

聽到司機的話後,姜佚明稍稍側過頭看向黎景,一邊遞給黎景一瓶礦泉水,一邊溫聲問:“小景,你家住在哪裏?”

黎景皺了一下眉,低聲說:“松雲區平安路平安新村。”

“哪裏?”前排的司機沒聽清楚黎景的話,透過後視鏡看着黎景問道。

姜佚明愣了半秒,重複道:“松雲區平安路平安新村。”

此時此刻,姜佚明有很多的話想問,卻一時不知從何開始。他平複着自己重逢後的激動,壓抑着心間的狂喜。

他不敢多問,怕問東問西惹得黎景不快,也不想多說,怕黎景對自己心懷芥蒂。

一旁的黎景則始終垂着頭,緘默不語。他像一只将自己的頭埋入沙土的鴕鳥,又像只縮進了殼中的烏龜。

四十分鐘後,行程終于過半,汽車駛出繞城高速。

已是深夜,周遭幾乎見不到車輛,更沒有行人,只是偶爾會與拉貨的大車擦肩而過。

四下漆黑靜谧,路燈與路燈間隔了好遠的距離,道路坑坑窪窪,饒是坐在豪車中,也能感受到陣陣颠簸。

在過去的四十分鐘裏,姜佚明一直用餘光看着黎景。他看得出黎景很局促,明明後排那麽寬敞,沙發座椅柔軟舒适,可黎景卻只坐在最邊緣的三分之一。

他沒有取下自己背上的吉他,也沒有伸開自己的腿或是靠在座椅上,他只是直挺挺地坐在最邊緣的位置。遞給他的礦泉水,被他原原本本地放進了杯槽中。

他一直垂着頭,向下看去,沒有說話,連呼吸聲都異常輕緩,就像唯恐引起別人的注意一樣。

姜佚明分毫不差地看在眼裏,心中不免悶痛。

從前的黎景不會這樣。

想到這裏,姜佚明深吸一口氣,終于開口問道:“小景,這些年你過得怎麽樣?”

黎景呼吸一頓,沒有說話。

人生的頭十八年,黎景幾乎沒經歷過什麽風浪,唯一的憂愁不過是無法滿足父母的期待而已。

可十八歲後,一切都急轉而下,他這才明白自己擁有的一切都是向命運偷來的,時間到了,必得連本帶利地還回去。

他不得不學着面對社會的殘酷和人心的冷漠。他還沒真正長大成人,就被命運裹挾着不斷前行。

這些年,他一邊前行,一邊墜落,過得好艱難。

汽車跟随導航的指引,不斷拐彎,從大路拐到小路,從小路拐到狹窄擁擠的弄堂。

“既然過得不好,為什麽不回來,為什麽不找我?”許久過後,姜佚明又問道。

黎景搭在腿上的雙手倏地收緊。他嘴唇張合,眉心緊皺,既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向姜佚明。

人常說,長大了總會明事理。但長到三十歲,吃遍了人間的苦,到頭來,黎景唯一學到的,似乎就只是當只鴕鳥。

躲起來,躲到沒人認識的角落,躲到足夠陌生地方,躲到可以把自己的過去全部隐藏起來的地方。

他怎麽敢回來呢?他怎麽能找姜佚明呢?

他被命運戲弄,實在欠了姜佚明太多,多到無論如何都償還不盡。

穿過狹小的弄堂,汽車停在了平安新村小區門外。

這是片拆遷小區,莫約是九十年代的産物。就着弄堂兩側晦暗的路燈,足以看出這個小區的破敗老舊。小區的大門大敞着,沒有車輛道閘,一旁雖設有保安崗,卻不見亮燈。透過大門朝小區望去,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片。

司機回過頭,看向姜佚明,說:“姜總,到了,需要開進去麽?”

姜佚明默了片刻,他胳膊仍搭在中央扶手上,保持着微微靠近黎景的姿勢。他輕聲問:“小景,送你進去,往哪邊開?”

黎景的眉心皺得更深了,他輕聲說:“不用麻煩了,就送到這裏吧。”

司機面露難色地看看姜佚明。

姜佚明朝司機笑了一下,說:“車你先開走吧,不用等我。”

說着,姜佚明走下車,替黎景拉開車門。

黎景舔了一下嘴唇,他看着姜佚明,表情緊張而局促地說:“我……我自己回去就行,不用送了。”

姜佚明點了一下頭,溫聲說:“我送你到樓下,不會打擾你的。”

“這……”黎景眉心擰成一團,顯得猶豫而糾結。

他與姜佚明,在一起時不甚清醒,分開更是分得稀裏糊塗。

他們當時還太年輕,愛與承諾都是輕飄飄,到如今更顯得荒唐。

黎景實在想不明白,以姜佚明現在的身份、地位,又何必與自己再添瓜葛。

姜佚明的手搭在車門上,他微微彎下腰,平視着車裏的黎景,說道:“小景,我只送你到樓下。”

或許是姜佚明的神色與動作太過溫柔,又或許是故人重逢沖昏了他的理智,黎景竟然同意了。

他背着吉他走下車,與姜佚明一左一右走進小區。

夜晚幽靜漆黑,耳邊偶爾傳來幾聲兇悍的狗吠與凄厲貓叫,讓人汗毛直立。一陣凜冽的寒風襲來,黎景下意識地裹了裹身上肥大的羽絨服。

姜佚明心頭一酸,許多心緒一齊上湧,卻終究化作無聲。

五分鐘的路程,姜佚明既嫌太短,又怕太長。在黎景面前,就算是所向披靡的姜總,也變得前顧後怕。

走到最後一棟樓前,黎景立住了。他鼓起勇氣,側身看向姜佚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牽強的笑意,說:“我到了。”

姜佚明點點頭。他再沒有理由向前,只是柔聲說:“好,注意安全。晚安。”

黎景點點頭,又垂下了頭。他轉過身去,走進樓道,沒有回頭、沒有停頓,快速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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