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此去經年
第42章 此去經年
“啪嗒。”
黎景雙眸中的淚水不受控制地奔湧而出,落在他顫抖的指尖,也落在了姜佚明的心田。
現在,黎景終于後知後覺地明白,父母不是因為他的忤逆而将他棄若敝履,而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孩子。
黎景像是被推進了燃燒的火焰中,渾身每一處皮膚都被烈火灼燒,濃厚的黑煙熏得他頭暈目眩,他的視線被淚水打濕,變得模糊不清。
他浸在身旁三人各懷鬼胎的目光中,每一道視線,都像是穿透他身體的利刃。
不只是受了傷的腿,在刀劍般尖銳的視線中,他覺得自己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完好的,他幾乎要在這尖銳的注視中暈死過去,可意識卻偏偏還是清醒的。
于是,他只得垂着頭,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他想,原來他根本不是爸媽的小孩啊,怪不得父母這麽出色,而自己卻平庸普通,始終不能得到他們的贊許。
原來他根本不是什麽衆星捧月的小公子啊,自己曾經擁有的一切,其實都是從姜佚明那裏偷來的。
他的生身父母犯下了彌天大錯,而他,從出生起就流着罪惡的血液。
命運仿佛給他開了一場偌大的玩笑。十二點鐘聲敲響,灰姑娘精致的禮服與水晶鞋都将褪去,她終要回到自己污穢落寞的生活中去。
真相終于大白,可黎景卻沒有回到他該去的地方,他仍住在自己住了十幾年的房間,仍舊叫李紅英與黎為民“爸媽”。
只是他們都知道,一切都變了。
辦案民警曾來家裏找過黎景,問他是否願意回到親生父母的身邊。當時李紅英與黎為民也陪在黎景身邊,只是他們的表情都淡淡的,只說一切看孩子的想法。
黎景垂着頭一言不發。見狀,民警也只得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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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再計較黎景報了京市的大學,更沒人在意他平庸的成績。
也是,以前李紅英與黎為民就為黎景的學業操透了心,如今上天将姜佚明這個天之驕子送給他們,他們又哪裏能想起黎景這個鸠占鵲巢的養子?
升學宴上,李紅英與黎為民夫婦将姜佚明介紹給了自己所有的親朋好友,逢人便說自己的兒子是申城中學的第一名,如今考上了京大醫學院。
黎景曾無數次參加父母舉辦的宴席,只是這次,主角換成了姜佚明。
“這些年,明明在外面受了那麽多苦,還能考上京大,真是不容易。”
“我早就說,李教授和黎總的孩子,肯定有出息。”
“你別說,還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明明吃了那麽多苦,照樣考上京大,不行的那種小孩兒,父母操再多心也是不行。”
“你看,這不就是虎父無犬子麽?”
……
人們七嘴八舌,吹捧着姜佚明的聰明資質與成熟懂事,全然不在意黎景就坐在姜佚明的身旁。
席間,黎家老爺子一言不發,等到酒酣飯飽之際,他才忽然清了清嗓子,朝姜佚明說:“佚明不就是佚名麽,這個名字不好。再說如今明明已經回了黎家,沒道理再姓姜了。”
李紅英與黎為民臉上的笑意一滞,他們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
姜佚明不動聲色地放下筷子,他看着老爺子,說:“爺爺,這件事急不得。”
黎老爺子“嘭”地一聲将筷子敲在桌上,怒道:“怎麽急不得了?這件事是現在最關鍵最重要的事情,一時半刻都等不了。”
熱鬧的宴席霎時安靜下來,大家心思各異,但無一例外,所有人都選擇了緘默不語。
最後,李紅英說:“爸,您說得對,只是現在明明剛剛高考完,改名字麻煩得很。您先等等,明明是黎家人,這點跑不了。”
黎為民也說:“爸,我知道您着急,我和紅英比您還急,您消消氣,別跟小孩兒一般見識。”
客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順着黎為民與李紅英的話說,場面很快恢複了熱絡。
一回到家,黎景就将自己鎖在房間裏。他展開自己的錄取通知書看了又看,指尖輕輕拂過,可那份對大學生活的憧憬卻已在日複一日的煎熬中消耗殆盡。
暑假期間,李紅英不常去學校。黎景無法面對李紅英的漠視與姜佚明複雜的眼神,所以每每清早就離開家。
所幸李紅英早已把自己關注的目光轉移到了姜佚明身上,對于黎景幾時離開幾時歸家、有沒有吃飯,都不放在心上。
黎景生于斯、長于斯,可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在申城竟無處可去。同學朋友大多已得知了他的身世,就算願意與他見面,也大多帶着幾分揶揄的态度。
正如他無法面對李紅英與黎為民,他亦無法面對這些人。
所以,大多時候,黎景只是一個人坐在咖啡廳裏,從早到晚,百無聊賴地看着街角匆匆的行人,直到華燈初上。
夜幕降臨,黎景蹑手蹑腳地打開屋門,唯恐驚擾了家裏的人。他沒乘電梯,小心翼翼地沿着樓梯走到二樓,剛一擡起頭,發現姜佚明就堵在自己的卧室門口。
不知為何,黎景莫名有些心虛,他眼眸低垂,不敢看姜佚明的神色,只小聲問:“怎麽了。”
姜佚明握住他的手腕,輕聲說:“能聊一聊麽?”
黎景發出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而後他認命般地打開門,示意姜佚明進去。
走進黎景的卧室後,姜佚明将門鎖上。
黎景皺皺眉頭,他擡起頭來看了姜佚明一會兒,問:“你想聊什麽?是想讓我離開這裏麽?”
姜佚明一怔,他一邊伸手去抓黎景的手腕,一邊搖了搖頭說:“不,景景,我怎麽會想讓你離開?”
黎景身體一顫,他眉心緊縮,試圖抽出自己的胳膊卻徒勞無功,最後他索性放棄,用另一只手推了姜佚明一把,煩躁地說:“姜佚明,你能不能別這麽叫我,這個稱呼讓我覺得惡心。”
姜佚明冷不防地被黎景一推,不由得踉跄着後退了幾步。他愣了幾秒,無措地松開自己的手,說:“好,好,是我不好,對不起,小景。”
“——啪嗒。”
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李紅英怒氣沖沖地闖進來,她喘了幾口粗氣,指着黎景罵道:“景景,你到底在做什麽?”
她苦口婆心,唾沫橫飛道:“你們兩個是不可能有什麽好結果的,你現在機關算盡、費盡心機地纏着明明,到底是為了什麽?你已經害得明明過了十八年的苦日子了,難道到現在還不肯放過他?”
“我養了你十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怎麽能這麽不知好歹、狼心狗肺?”
黎景怔住了,他茫然地看向李紅英,嘴唇翕動間,想要反駁,卻只字都發不出。自從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後,自知對父母與姜佚明有愧,再未想過能與姜佚明在一起,又怎會一心害他們呢?
縱然黎景與李紅英、黎為民夫妻沒有血緣關系,可他們到底一起生活了十幾年,難道十幾年的相處,都不足以讓他們明白黎景是個怎樣的人麽?
母子一場,竟落了個兩不知的結果。事到如今,黎景無話可說,只覺得荒涼。
姜佚明見到了李紅英忽然闖進來,心中也是一驚,不過,只是剎那之間,他就想起黎景曾跟他講過的話:當初,李紅英與黎為民怨黎景整日将自己鎖在屋裏,特地敲壞了門鎖。
想到這裏,姜佚明臉色一沉,他看着李紅英,淡淡地說:“我和黎景之間,一直都是我主動的。如果說我們之間有誰害了對方,那一定是我害了他。”
說道這裏,姜佚明停頓了半秒,而後才悠悠說:“這點,你和林老師早就知道了、認可了,不是麽?”
聞言,李紅英臉色大變。她的表情頓時變得扭曲而痛苦。她看着姜佚明,一雙眼睛通紅,哽咽着說:“明明,當初讓你轉班,是媽媽的錯。是媽媽聽信了別人的挑撥,媽媽很後悔。”
“對不起,我跟你道歉。”說着,李紅英的眼角流下一行淚水。
姜佚明聳聳肩,他似乎不甚在意地說:“所以在你心裏,誰是你的親生兒子,誰就是這段戀情的受害者麽?”
他輕笑一聲,冷漠地說:“我和黎景之間,從來就沒有誰要害誰。”
這天,李紅英止不住地哭喊着訴說着自己的委屈與不易,可姜佚明的表情卻始終冷淡,就像面對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這場鬧劇結束後,家裏的氛圍降至冰點。
姜佚明對待父母的态度堪稱冷淡,無論是他們提出的建議還是意見,他都悉數拒絕,保持着我行我素的姿态。
而黎景在李紅英與黎為民眼中,則成為了徹底的隐形人。他們沒有苛待或責罵這個照料了十幾年的養子,而是無視他,将他視為家中不值一提的擺件。
他們都知道黎景的存在,但他們不在意。
黎景整日心神不寧、郁郁寡歡,晚上更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如今,他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說真心話的人。
肖宇與袁偉華不行,姜佚明更不行。
在過去的生活中,他習慣了衆星捧月,還從未體會過這般徹底的孤獨。
在這短短的一個夏日裏,黎景聽慣了街角的嘈雜吵鬧,也看慣了天邊熹微的月光被明媚的朝陽取代。
不必定鬧鐘,因為他已煎熬了一整個夜晚。
等到東方既白時,黎景小心翼翼地起身洗漱,背着吉他離開黎家的獨棟別墅。剛一跨出小區,他忽然聽到一聲溫柔的呼喚。
“——小景,我們聊一聊。”
不必回頭,黎景知道身後那人一定是姜佚明。他無力地點點頭,答應了姜佚明的請求。
清晨的長海路靜谧安寧,只有零星幾輛車匆匆駛過。他們一前一後,默契地走進711便利店,靜默地坐在玻璃窗前。
姜佚明看了黎景一陣,他目光複雜,蘊藏着無限的溫柔與憐惜。只是這些,黎景都沒有看到。他寧願盯着窗外的雲朵,看夏日的風吹拂樹葉。
“小景,我知道你在這個家裏過得很不開心,我的心與你是一樣的。”姜佚明突然說。
黎景睫毛微顫,卻沒有說話。
姜佚明循循善誘道:“等開了學,我們可以一起去京市。我們可以斷掉和黎家、姜家的關系,自力更生。小景,我可以一邊上學、一邊打工,總之無論如何,我都不會丢下你不管,無論如何,我們兩個都能生活下去。”
姜佚明的暢想很美好,可落在黎景的耳中,就像是什麽天大的笑話一樣,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詫異地看了姜佚明半響,質問道:“兩邊都斷掉?那我們兩個要怎麽生活,難道憑你一個高中學歷的人,能養得活我們兩個麽?”
姜佚明神色平靜,他篤定地說:“可以。我可以養活你、養活我們兩個。你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你吃苦受罪的。”
聞言,黎景站起身來。姜佚明一貫沉穩成熟,可如今,黎景卻覺得他是個荒唐的瘋子。
黎景沒有理會姜佚明的計劃,仍渾渾噩噩地每日在街頭游蕩,而姜佚明卻開始着手為這泡沫般的未來做準備。
轉眼間,到了八月的尾巴。
黎景坐在咖啡廳裏,百無聊賴地翻着微博私信,突然他目光一定,點進了一條來自一年半以前的私信。
“同學,請問你是申城中學的黎景麽?我看了你在元旦晚會上的吉他彈唱,感覺你有成為明星的潛質。”
黎景呼吸一頓,他的指尖久久停留在這條對話框上。直到傍晚時分,他終于下定了決心,給這個賬號發去了第一條信息。
一周後的清晨,天還蒙蒙亮。黎景背着一個書包和一把木吉他,一個人坐上了去蓉州的火車。
此去經年,他孤苦無依、漂泊多年,再沒有見到過自己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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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