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黎景,你在幹什麽?

第62章 黎景,你在幹什麽?

小方老師看黎景神情恍惚,連忙讓他坐下。他給黎景倒了杯水,遞過去的同時,寬慰道:“人死不能複生,我叔叔說,與其為他難過,不如想想曾經相處的快樂。”

黎景怔了幾秒鐘,他勉強扯了扯嘴角,對小方老師道了句謝謝。

小方老師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黎景,最後只得将方老師埋葬的墓地地址寫給了他。

離開遠方琴行後,黎景打車去了方老師的公墓。方老師一生沒有結婚,亦無子女,最親近的晚輩,唯有這個繼承琴行的侄子。

此時,既非忌日,亦非清明,方老師的墓前落滿了枯黃的葉子,墓碑上的照片幾乎被灰塵湮沒。

黎景拿出手帕,擦淨墓前的泥土,顯現出方老師的面容。

方老師照片中的模樣與黎景記憶中的相比更消瘦了,他的眼睛深深凹陷,眼神透露出十足的疲憊。黎景覺得有些陌生,有那麽一瞬間,他産生了一種荒謬的念頭:或許在過去的兩年中,他們也曾在申城的街角弄堂相遇,只是兩個人都被時光改變了面容,一個長大了、一個變老了,以至于相見不相識。

黎景久久地看着這張照片,總算在眉眼中看出了自己熟悉的影子。他眼中噙着淚水,卻想起小方老師說過的話,于是勉強控制自己,不要讓眼淚輕易滴落。

天色漸漸灰暗,公墓中冷風嗚咽。黎景拿出吉他,他本想彈一曲悲歌,可手指放在琴弦上,彈出的曲子,卻是方老師曾教他的第一首歌。

在黎景的印象中,方老師一向是潇灑而灑脫的,或許他想聽到的,不是傷春與悲秋,不是哀痛與緬懷,而是一曲輕快又活潑的小調。

返回市區時,已是夜幕低垂。此時,已逼近年關,到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途徑街角的商戶,無一不放着慶賀的歌曲。

申城是全國最為繁華的都市,也是黎景生長的地方,然而這熱鬧萬分的萬家燈火中,卻沒有一盞等待他的歸家。

這是他的家鄉,卻再沒有他的家了。

其實不止是申城,在這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黎景都是永恒的異鄉人。

黎景向來不是個狠心的人。這些年他一路逃離,可那些真心對待他的故人,那些冗長的回憶,他從未真正忘記。他只是習慣了把一切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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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天真的以為,只要他不去戳碰回憶,一切都可以停留在原地。遠方琴行還在,方老師也一直在。

時至今日,他才明白,這世上沒什麽是經得住時間的辜負的。那些他封印在心田的故人,終會有徹底離開的一天。

黎景失魂落魄地走進出租屋附近的酒吧。他點了兩杯威士忌,厚重的泥煤味兒順着喉嚨燒灼着他的食管。

不知是因為杯中的樂加維林太過烈性,亦或是因為傷心催人醉,酒剛過半,黎景的視線便已經模糊起來,只是心卻仍是疼的。

他看着明滅的光束,醉意朦胧,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很多人的身影。他在心中默默念起着那些人的名字,有些已經多年未曾宣之于口,有些他甚至已經想不起對方的聲音和樣子,只剩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

但無一例外,這些人都已經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

他曾以為彼此還有機會重逢,可歲月漫長,他們終是将彼此遺落在了茫茫人海。

喝下最後一口酒的時候,黎景唇齒輕啓,念出一個熟悉的名字:

“姜佚明。”

他們曾是這世上最親密最熟悉的人,他們曾經共享着同一張床鋪,他們曾經将彼此的心跳交融在一起。

他們曾經是戀人。

可如今呢?就連姜佚明,也被他遺落在了蒼茫世間。

走出酒吧時,黎景看到街上的人們三五成群,或是談笑、或是打鬧,心中的郁結和落寞更勝。

他步履虛浮地跟在人群後面,像只孤魂野鬼般飄蕩在城市的一角,任由孤獨的冷風吹透了衣衫。

這一刻,黎景突然好想念姜佚明。

上次與姜佚明相見,還是幾個月前的南城。那是姜佚明頭一次在他面前展露出氣急敗壞的一面。他不由分說地将自己拉進酒店,一雙眼睛如鷹般銳利,讓他無處可逃。

而那時的自己,亦發了狠,傷透了姜佚明的心。

他們說開了,卻也不歡而散。

因為姜佚明的緣故,黎景病了一場,随後又着急忙慌地投入到樂韻杯的比賽當中。

忙碌的生活沖淡了他心頭的痛苦與煩惱,但每當夜深人靜,每當他放下吉他,心髒總能感受到隐隐的疼痛。

不明顯,但一直都在。就像他對姜佚明的感情。他曾以為這份感情就像是脆弱的朝露,風一吹、太陽一曬就消失不見了,可實際上,它是一根堅硬而鋒利的鋼針,橫貫他的胸腔。

他可以與這根鋼針共存,他甚至可以習慣這根鋼針的存在,但這份痛卻一直都在。

在過去的很多年裏,黎景一直是一個得過且過的人。很多事情他不敢細想、不願細想。他太脆弱了,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皆是孱弱的殘次品。

而現在,他雖未能為自己鑄造一副健康的身體,但多少為自己打磨出了一副堅強的靈魂。

他總算有了足夠的力量去面對自己經歷過的種種,他總算能夠直面人心。

如果說方老師已經永遠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死生再難重逢,那麽姜佚明呢?他們是否還有重逢的機會?

他們之間固然有着很多的障礙:父母的阻撓,身份的懸殊,但歸根到底,橫亘在他們之中最大的問題,始終是黎景自己。

姜佚明太強大了,他既有着高不可攀的身份地位,又擁有着優渥富裕的經濟條件,同時還有一顆足夠強大的、足以抵抗外界所有傷害的心髒。

但黎景不然。無論是外在還是內在,黎景都是虛弱的,一窮二白的。他一無所有,他失無可失。

姜佚明看似能解決一切問題,卻解決不了黎景與身體一般孱弱的靈魂。他看似在感情中低到了塵埃,可實際上,愛是最飄忽不定的,愛是最難以捉摸的。

他們相愛時,黎景看似占據了感情的上風,實則他只是依附于姜佚明的菟絲花。無論外在亦或是內在,他們兩個都是不平等的。而低到塵埃中的那個,只會是一無所有又羸弱如絲黎景。

那時候的黎景無疑是幸福的,他過着安穩富足的生活,他擁有着對方貌似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愛——

可幸福的另一面,卻是易碎的琉璃,是太陽下随時破裂的肥皂泡。

對于當初那個一無所有的、身心皆弱的黎景而言,這份幸福太過于虛幻,與其說是生活,倒不如說是一場美夢。

他一邊沉溺其中,一邊惶惶不可終日。

只是那時候,他不懂得自己究竟在怕什麽。

時至今日,黎景無法責備曾經軟弱無能的自己,亦無法責怪李紅英的為難。父母有他們的立場,而離開更是他自己做出的決定。

現在,他既不想埋怨過去,也不願活在記恨之中。

他自知對不起姜佚明,亦明白姜佚明早已對他心如死灰。他不求得到對方的原諒,只是在這個寂寞的夜晚,在這個生離死別初現端倪的日子,他想再見姜佚明一面。

他想要看看姜佚明究竟過得怎麽樣,他想要親口說一聲對不起,而不是就此消失在彼此的世界中,直到多年以後,彼此能面對的,只剩一張泛黃的照片,甚至是一抔黃土。

如此想着,黎景坐上了前往濱海別墅的出租車。

一小時後,他吹着海風,搖搖晃晃地朝別墅區走去。熟悉的記憶随風而來,他的眼眶不由得濕潤了。

他不知道真正見到姜佚明時,自己将會是怎樣的心情,亦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詞彙開場。但他想見姜佚明的心情卻很迫切,幾乎是一路小跑着上前。

他想要快點見到姜佚明、再快一點。

沿着鵝卵石鋪成的小道向前走,轉過了幾個彎,別致而夢幻的小樓終于出現在黎景的面前。透過窗戶,黎景只看到了一片漆黑,他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看到院子中的小花早已凋謝在了冬日的寒風中,唯有兩顆松樹,依舊青綠挺拔。

黎景頭腦發脹,他的手指覆在對講機前,卻遲遲沒有按下去。

直到此時,他才混混沌沌地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姜佚明是否已經休息了,亦或是根本沒在家。他靠在籬笆上,拼命朝裏面看,卻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許是因為監控到有人出現,對講機的屏幕亮了一陣,只是很快又黯淡下去。

呼嘯的風吹亂了黎景的發絲,卻未曾讓他臉頰的緋紅褪色。他幾經猶豫,終于摁下了呼叫鍵。

“叮咚——”

“叮咚——”

“叮咚——”

對講機一連響了幾次,卻始終沒有接通。

黎景有些失落,他沉默着坐在門前,千頭萬緒一齊上湧。

他不知道此時姜佚明究竟在不在家,亦不知道他到底想不想見自己。在酒精的刺激下,他被寂寞與傷感沖昏了頭腦,一門心思自顧自地跑了過來,卻根本不知道倘若姜佚明不願見自己該怎麽辦。

他的思緒冗長而沉悶,許許多多或真或假的想法交雜纏繞,越想越是理不出頭緒。

想着想着,黎景便靠在了圍欄前,他吹着腥鹹的冷風,一時間醉意與困倦一同襲來。

他抱膝而坐,将頭埋在膝蓋上,眼皮也不由自主地黏在一起。就在他快要昏睡過去的時候,忽然被一道刺目的光照射,接着,他的耳邊傳來了車門被拉開的聲音——

黎景眯起眼睛,看向前方,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一個身着黑色毛呢大衣,生得英俊高大、寬肩窄腰的男人,正是姜佚明。

姜佚明穿着一雙锃亮的皮鞋,大步朝黎景走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他的心坎上。

黎景不由得張開嘴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想要開口打個招呼,可喉嚨卻傳來一陣刺痛。

不等黎景發出沙啞的聲響,姜佚明就彎起腰,一把将黎景從地上拽起來,怒不可遏地說:“黎景,你在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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