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魔君
魔君
楚曦岩眉頭越皺越緊,這幻境主人顯然道行極高,哪怕他這八十年來一直潛心研究鬼術也不能輕易看出此幻境的破綻。
一陣沽沽水聲,眼前忽然被倒上一杯熱茶,楚曦岩端起茶杯,心想這人也不完全是個冷面無情的嘛。
輕抿一口,茶香馥郁,入口回甘,這人泡茶還真是有一手。
放下茶杯,楚曦岩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這裏是幻境!一般的幻境之中即便泡茶人手藝再好也不會有這般精致的茶水的。
他真是先入為主,把這裏想成尋常幻境了。
尋常的幻境會以萬物中最具靈氣的人來作為陣心,陣中其他事物皆是為了守護陣心而存在。
但此境不同。這陣法格外龐大精密,以陣主的修為完全可以不選擇人為陣心,只要是有點靈氣的飛禽走獸都可以。
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麽全城被屠盡幻境卻未解除了。
秋禹鈞看着對面人明顯舒展開的眉心,問道:“發現什麽了?”
“你當時屠城的時候,是不是只殺了人,卻未動城內飛禽走獸?”
“沒錯。”秋禹鈞疑惑:“難道陣心還能設在禽獸身上?”
“當然。”楚曦岩回答。
不過這也怨不得秋禹鈞不知道,他畢竟不是鬼修,這以禽獸作陣心的幻境法在鬼修之中都是鳳毛麟角,對方不清楚這些門道也是正常。
秋禹鈞捏着手中茶杯沉思一陣,開口道:“我們出城。重啓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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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曦岩不解,便聽得秋禹鈞接着解釋:“每次幻境開始,便是天降暴雨,或許是故意要以此将我的注意力引在客棧附近,而陣心,很可能是被藏在離此地較遠的城郊內。”
……
一刻鐘後,幻境再次被重啓,這次兩人沒有再去往那個客棧,而是轉身走去了離辛城的城郊。
越接近城郊,雨勢就越小,當他們趕到城郊一片小村落時,雨已經完全停了,夕陽的餘晖都還沒有完全散盡。
村落內正升起袅袅炊煙,老人躺在自家院內樹下的搖椅上扇着扇子,小孩則成群結隊在外面嬉鬧,幾個農民結伴荷鋤而歸,村裏偶爾傳來幾聲雞鳴和幾聲犬吠。
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楚曦岩二人結伴走在村間小路上,路過的村民友好地跟他們打招呼,楚曦岩偶爾回應幾句,秋禹鈞卻是完全不予理睬,只一心留意着周圍有何不尋常的存在。
“兩位是從外面來的吧。”一個格外蒼老的聲音忽然在他們身後響起,二人停下腳步,回頭望去:
一個佝偻身子、臉上布滿褶子的老翁拄着拐杖看着他們,那人眼窩深深凹陷,整張臉瘦削得仿若只剩皮包骨頭。
他看見秋楚二人轉過身,便在臉上堆出一個笑——一個看上去有些瘆人的笑:“二位初來乍到,不知道咱們村子有個規矩。”
兩人對視一眼,楚曦岩問道:“什麽規矩?”
“喔呵呵,二位不要緊張。”那老人擺了擺枯瘦如柴的五爪:“在我們村的後山吶,住着一只神鳥。每個來了村子的客人都要去後山拜一拜神鳥,神鳥接納了之後啊,村子才會歡迎他。”
兩人對視一眼:“神鳥在後山哪裏?”
那老人沒有回答,只是又神秘一笑:“見神鳥看緣分,緣分吶。”
說完便徑自轉身離開了。
幻境時值仲秋,山上樹葉變黃,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兩人踩着落葉上了山,本以為這疑似陣心的神鳥定然極為難尋,卻不想越往山頭走便越是綠意蔥蔥春意盎然,直至到了山尖,一處洞府赫然伫立于此。
洞內隐隐有綠光泛出,洞口更是明明白白立着一座石碑,上書三個大字:神鳥府。
楚曦岩、秋禹鈞:…………
雖說陣心一般都是特殊的存在,但這未免太顯眼,反倒像是故意而為之。
楚曦岩:“進去看看吧,萬一真是陣心呢?”
二人在洞中行了數十步,眼前豁然開朗,仿若進入了另一個洞天——
晴空萬裏,碧波如鏡,湖邊是茵茵綠草,湖中央是一棵參天古樹,百鳥在其上旋轉騰飛,嘤嘤啭啭,而古木正中間是一座華美的鳥巢,其間住着的應當就是神鳥了。
注意到他們的到來,鳥兒圍着中央的鳥巢叫得更急切了些,片刻後,鳥巢中飛出一只羽翼華麗的鳥兒來,那鳥兒身上羽毛藍白相間,尾羽翅尖點綴着幾點朱紅,叫聲格外婉轉。
離得近了,楚曦岩才發現這鳥兒有些眼熟,倏得想起來自己曾經在某本志怪話本上見過這鳥兒:毓莺。
據說這鳥兒歌聲美妙,又極通靈性,生來高傲,只會親近心性純善之人。
他轉頭看向身邊人,想說他們兩人都算不上什麽良善之輩,怕不是要被這神鳥趕出去,卻發現身邊人正死死盯着那鳥兒,眼底複雜,似是悲怨和憤怒,卻又夾着些懷念。
楚曦岩還未說話,卻突然感覺肩頭一重,扭頭一看,那毓莺竟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展開翅膀拍了拍他的頭發,還親昵地探過腦袋蹭了蹭他的臉頰。
志怪裏說的大概也不可信吧……
随着神鳥落在他身上,那道銳利的目光也一并移了過來。
楚曦岩:……
他被看得心裏發毛,雖然不知道這人跟這毓莺有什麽深仇大恨,但他很無辜啊。
楚曦岩只得心虛地轉移話題:“這神鳥應當不是陣心,出現得太刻意了。”
然而他話音還未落,上一秒還在蹭他臉頰的毓莺就化作了一團血沫!遠處的鳥群似有所感,叽喳叫着瘋狂向他們撲過來!
但鳥群未至,周遭世外桃源般的景象忽然開始如鏡面破裂開一片片剝落——
是幻境在崩塌!
這居然真的是陣心?!
可當周圍所有景象消失之後,顯現在他們眼前的卻依舊是之前那個小村落,不同的只有夕陽已落下,換上銀月當天而已。
果然沒那麽簡單,這幻境主竟還設了個境中境……
雖然早就真切感受過,但楚曦岩依舊不由得驚嘆幻境之主的強大,在本就精密的幻境中增設境中之境,即便他再修八十年也不一定做得到。
經此楚曦岩倒是确定了一件事:這幻境主必然與身邊這位自稱“洛紅”的魔修有仇,不然也不至于費力再增設境中之境來專程刺激他。
所以這自稱洛紅的魔修到底何許人物,居然與這麽強大的對手結了仇。
還有這幻境主的身份,莫非真是千年前被封印的鬼族?
想到鬼谷可能發生的異變,楚曦岩不禁抿了抿嘴唇。
他擡眼望向身邊人,那人似乎也早已預料到這樣的結果,方才在境中境所展露的情緒已經被完全收斂,眼中又恢複了淡然的神色。
“走吧,繼續找。”他說着,便徑自向前走開了,楚曦岩也只得壓下心中疑惑,跟了上去。
不論如何,眼下最重要的都是解除這個幻境。即便他是鬼修,在這幻境中待久了也怕是受不住的。
接下來二人将整座城找了個遍,卻不僅半點陣心的影子都沒有,反而楚曦岩的身體先遭不住了。
待溫和的靈力注入體內,楚曦岩翻湧的識海才終于平靜了些。
“多謝。”楚曦岩蒼白着嘴唇開口道。
“不必客氣。”秋禹鈞收回手,“若你有了什麽事,我要破境只會更難。”
陣心非人亦非鳥獸,本以為找到了突破口,卻不想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二人無法,只能先回客棧再做打算。
“陣心除了人和鳥獸,有沒有可能是物?”回客棧的路上,秋禹鈞突然開口問道。
“理論上來講,若是此物有靈氣,也不是不可以。但以鳥獸為陣心已是不易,以物為陣心更是聞所未聞,除非有足夠的力量在境外支撐,不然則很容易導致幻境不穩。”
楚曦岩回答着,随手抓住飛在一旁的螢火蟲,那螢火蟲在他手心發着幽綠色的微光,精細自然,與現實別無二致。
“可這個幻境看起來也不像不穩定的樣子。再者說,這幻境本就龐大,還存在境中境,若真的是靠外力維持,那這幻境主起碼要有千年前鬼族的實力。”
他将那螢火蟲放開,似乎意有所指地看向秋禹鈞:“可鬼族明明好端端被封印在鬼谷下面,怎麽可能輕易跑出來作亂呢?”
嘴上這麽說着,楚曦岩心裏卻并非覺得不可能,他觀察着秋禹鈞臉上的表情,企圖從他這裏得到一些鬼谷異變的信息。
但也不知聽沒聽出楚曦岩關于鬼谷旁敲側擊的打探,秋禹鈞沒有繼續接話,而是低下頭若有所思。
沒有試探到自己想要的情報,楚曦岩便只好換了個話茬:“比起這個,我倒是更懷疑一件事。”
“什麽?”秋禹鈞扭過頭。
“當初你曾屠城,但你真的能保證城內所有人都被你殺了嗎?”
“當然。”秋禹鈞一臉“你質疑我”的表情望着他。
但是楚曦岩卻像是沒看到似的繼續說着:“這幻境內這麽多鬼奴,其背後必然要有鬼主來操縱。若陣心不是城內鬼奴也不是任何鳥獸,那會不會便是這背後的鬼主?”
“可是我已經殺了個遍。”
“那你會不會漏掉了?要知道鬼主可是狡猾得很,縱然閣下修為高深,但城內人數衆多,不慎漏掉一兩個也不是什麽丢人的事嘛。”
楚曦岩一臉促狹地看着他,秋禹鈞幹脆把頭扭過去不再理他。
“其實我還有一事不明。”
“什麽事?”秋禹鈞又把頭扭了過來。
“幻境并非只有找到陣心這一種方法可破,閣下明明修為如此高深,為何不嘗試暴力破境?”
他看得出,這人雖面上淡然,卻對于出境極為迫切,可在這境中他卻寧可強壓修為也不肯嘗試這種暴力的方式。
秋禹鈞頓了頓,似乎是沒想到楚曦岩會問這個問題:“這片幻境,是設在離辛城中的,城中有數千百姓,若強行破境,城中百姓必受波及。”
楚曦岩一時啞然,魔族難道不應當是暴虐殘忍又自私自利嗎?為什麽眼前人會顧及這些?
他不知該接些什麽話,秋禹鈞也不是會主動挑起話題的性子,于是接下來的路兩人皆是靜默。
修道之人腳程快,很快便回到了客棧,此時的客棧暴雨已然停下,一輪銀月正挂在天空。
他們一進門,便正好與屋內的鬼奴大眼瞪小眼。
秋禹鈞、楚曦岩:……
那鬼奴似乎還沒反應過來,視線在他二人身上徘徊一陣,随後竟徑直走向了楚曦岩!
秋楚二人皆是一驚,剛要以為這幻境與之前有所不同了,便只見那鬼奴只是拉了拉楚曦岩的衣袖,随後便臉色一變,猙獰地沖秋禹鈞撲了過去。
秋禹鈞随意揮了揮手,那鬼奴便伴随着凄厲的慘叫再一次被釘上了牆壁。
楚曦岩拍了拍袖子,想到被針對的秋禹鈞心裏竟不由得有些好笑,可拍着袖子,卻猛然間想到了什麽,臉上的笑容驟然僵住。
剛剛那鬼奴拉他袖子的樣子,像極了境中境的那只毓莺示好的表現……
如果這幻境其實并非針對的是這個叫洛紅的魔修,而是鬼奴和毓莺都把他當做了同類呢?
一個極大膽的猜測自他腦海浮現,楚曦岩不由得心底升起一股寒意,背上冒出一身冷汗。
若這個猜測是真的,那這名自稱洛紅的魔修,只可能是……
“你想到什麽了?”楚曦岩忽然聽見那人問他。
他收斂神色,擡頭看向對方,那人逆着月光抱臂靠在窗邊,黑暗中不甚分明的臉龐上卻是一道眸光銳利亮眼。
“沒什麽。”
“哦?真的?”秋禹鈞歪了歪頭,顯然是不相信。
随着他的動作,身後月光剛好變作赤紅,血一般灑滿整個屋子,在他臉龐的輪廓上勾出一圈明亮的色調,卻非但沒有使人顯得更柔和,反而給原本探究的目光增添了幾分詭異和壓迫。
黑暗中忽然一片躁動炸響,而秋禹鈞卻只是輕輕勾了勾手,在屋內架起一道結界,擋住了蜂擁而來的鬼奴。
楚曦岩直視着那雙眼,好一會兒,才輕呼一口氣,開口道:“只是一個不太成熟的猜測罷了。”
“無妨,說來聽聽。”那人彎了彎眉眼。
楚曦岩感到周身驟然一輕,背上竟不知何時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閣下曾經問過我陣心可否是物,當時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但現在我想到了另一種可能——這陣心既是物也是人。”
秋禹鈞挑了挑眉,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我的猜測是,陣心就是鬼主。只是在當初屠城之際利用魂術逃離了自己原本的身體,借宿在某些物件上,是以才會被漏掉。”
秋禹鈞凝神沉思了一陣,似是在考慮這種可能性。
“若真如此,鬼主憑依的物件可有限制?”
總不能這幻境任意物件都行吧,那樣搜索範圍也太大了。
“自然。鬼主乃至陰之身,所憑依之物也只有陰氣重的物件。最合适的便只有銀鏡、木偶、石雕以及士兵佩戴的刀槍劍斧。”
如此一來,範圍也就縮小許多。
秋禹鈞點點頭,從窗邊起身走到楚曦岩身邊,拍一下他的肩膀:
“那便快些動身吧。”
楚曦岩默默松了口氣,看對方的反應,很可能已經對自己有了懷疑,他不知道自己這套說辭這人信了多少,但如今也只好賭一把。
“分頭行動吧,這樣快些。”說完秋禹鈞便頭也不回地揮揮手,打開屋門走了出去。結界随着他的意志向前延展開一條道路,擋住了兩邊發瘋的鬼奴。
楚曦岩倒是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原本以為要和他分開來還要費一番功夫,沒成想居然這樣輕易就達成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陷阱。
但眼下的他也沒有別的路能走了,若想脫身,便只好賭一把。
于是他應了聲“好”,便也從結界開出的道路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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