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白雀

白雀

那日回去後楚曦岩好好洗了個澡。

取血後的人太過虛弱,經不起太多折騰,楚曦岩當時說要回來,秋禹鈞便也只能順着他的意。只是回來後才開始為難起來,因自己當初還有些必要的事沒有交代。

他還正想着要如何交代這件對于對方來說有些過分的事才不至于令此人太過排斥而不配合,便見側殿的簾子一掀,楚曦岩攏着一件浴袍赤足走了過來,面上帶着薄紅和幾分沐浴後的慵懶。

秋禹鈞左右想了想,還是不繞彎子,直接把事說了好。

“其實,本座接下來的安排還沒有說完。”

“哦?”楚曦岩正舉着先前宮女們送的那面銀鏡照着,聞言挑了挑眉:“陛下但說無妨。”

“本座的畫蠶陣還需七日才能得出結果,但以我那皇兄的性子,蕪城之事被攪了,必不可能在接下來的七天內毫無動作。”

“所以,本座要為他演一場戲,好能暫時穩住他。”

楚曦岩放下手中鏡子,轉而看向秋禹鈞:“我猜,這戲裏我的戲份一定不少。”

“沒錯。三日後,本座會舉行祭祖大典,撫慰蕪城冤魂,以求祖神庇佑。到了那天,本座想要你在祭典上

——死給他看。”

……

三日後,魔域辰都。

距日出還有半個時辰,天邊星河黯淡,月影朦胧。

一支儀仗隊自月華宮東門而出,以魔君為首,身着玄色繡金祭祀禮服,頭戴紅珠寶玉禮冠,手執圭玉,凜然莊重,威嚴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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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後緊随秋氏貴族、文武百官。燈火明滅,蜿蜒如長龍。

辰都百姓夾道叩首相迎,以求在這為數不多的機會中一睹聖顏,沾上些始祖庇佑。

及至始祖圜壇,樂官奏始平之章,為祭祖大典之始。

樂聲莊嚴厚重,通過法器傳至都城每一寸角落,雞犬皆不鳴,百姓莫敢高聲而語。

魔君離宮,月華宮守衛松懈,在東方第一縷晨陽乍現之前,一道黑影溜進了宮門,輕車熟路地來到了重華殿殿門前。

院內的一座假山旁邊,一人正躺在搖椅上,桌上放着一把花生,正一邊吹着晨風一邊吃着花生,看着好不惬意。

在牆頭的秋竹筠無奈笑笑,在這樣重要的日子裏還能如此閑适自在的,除了他那位先生,也沒別人了。

他眼前有些恍惚,在兩百年前,先生也喜歡這樣躺在搖椅上,一邊吹風,一邊給尚且年幼的他剝橘子。

再後來,秋禹鈞出生了,他也長大了,先生剝橘子的對象就變成了他弟弟。

他閉上眼搖了搖頭,微涼的晨風拂面,吹散他眸中的晦暗。

他翻身入了院中,還未站穩腳便聽得一聲破空聲襲來,他伸手一擋,竟是抓住一顆花生。

随後是利劍出鞘,赤心劍直指他的眉心,又在他眼前堪堪止住。

“先生。”秋竹筠苦笑一聲,兩指夾住劍刃移開兩寸:“我知道楚曦岩已經不在這裏,我來只是想見您。”

當他看到祭祖的隊伍裏沒有合歡宗主時便猜道,忘情被秋禹鈞派來守重華殿了。

他當然知道秋禹鈞散布出楚曦岩在重華殿的消息是為了迷惑他。

祭祖時始祖圜壇不得被外族玷污,秋禹鈞身為魔君自然不會破此忌諱,因此這段時間他不能守在楚曦岩身邊,這才故意散布假消息來轉移他的注意力。

忘情聞言将劍刃又指了回去,道:“那我更不能放你走了。”

秋竹筠笑笑:“先生攔得住我?”

忘情聽罷嘆了口氣,收回長劍,嘆息道:“是是是,攔不住,一個個都翅膀硬了。”

忘情又往後走了幾步,回到桌前抓了把花生,邊吃便含混不清道:“嗦吧,奈找我有森麽事嗎?”(說吧,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秋竹筠收斂笑容,眸光黯淡下來,沉默一陣才終于開口問道:“先生當年,為何要幫他?”

“是我做的不夠好嗎?還是說,就因為他是天靈根,天賦更高,所以所有人都向着他!”

秋竹筠越說越激動,忘情聞言,也放下了手裏的花生,站起身看着對面人的臉,認真地回道:“不是。”

但這兩個字在秋竹筠耳中顯得太過蒼白。

“不是?不是?那為什麽本座即位後你還要幫着他篡權!”

此言一出,空氣也随之凝固了,黎明前的宮殿靜默着,只有遠處傳來沉厚的奏樂聲。

忘情默然許久,走上前去,擡手撫上秋竹筠額頭上的那道疤,淡淡反問:“那為師問你,當年你又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呢?你既然送他毓莺,便應當知道那時他心地純善,從未想過與你争啊。”

秋竹筠眼中滿是紅血絲,一時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忘情撫在他額頭的手順勢向上摸了摸他的頭,一如他年少時那樣。

他輕聲道:“孩子啊,你魔怔了。”

秋竹筠嘴唇發顫,良久,才輕輕扯下忘情在撫在他頭上的手,苦笑道:“先生,你不明白的。”

“我比他大一百多歲,若論才學、論戰功、論治國之策,哪一個不是我強于他?可他什麽都沒有,憑什麽就得到整個魔域的矚目,就連平日裏從來都不關心我的父皇都偏愛他!”

他擡眼望天,眸中似有酸澀:“後來,先生你也向着他。就因為……就因為他是天靈根麽?”

“不是的。你明知道你父皇他……”

忘情還未說完便被打斷,秋竹筠看着他,唇上勾起一抹笑:“先生可知,本座為什麽會回來?”

忘情神色微變,秋竹筠死而複生的原因一直是個迷,目前也只有鬼谷能勉強解釋。

“為何?”他追問。

“因為本座才是被祖神選中的那一個。秋禹鈞他魔君之位來的不正,所以祖神才會顯靈再給本座一個機會!”

祖神顯靈?忘情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

“怎麽可能……”他喃喃道。

“先生,您看着吧,屬于本座的,本座終究會讨回來!”

天幕逐漸被洗去墨色,雲層間,初升的陽光傾瀉下來。

秋竹筠擡頭看了一眼東方的天色,又恭恭敬敬地對着忘情行了一禮,便又轉瞬化作一道黑影離開。

忘情站在院中,看着旭日朝陽,又坐回了搖椅上,從桌上摸來幾粒花生,卻怎麽也嚼不出滋味。

于是他又喚來宮女,上了一盤橘子,卻只是剝好放着,一瓣也沒去吃。

……

始祖圜壇,樂官正奏熙平之章,祖神金身在東升旭日之下映着金光,大氣恢宏,仿若真的祖神親臨。

壇上地圜燈明亮,魔君率兩名宗主在上,朝臣百官跪于壇下,前來觀禮的百姓皆叩首,天地之間惟餘莊嚴樂聲。

秋竹筠以魂魄之身于人群中穿身而過,自是無一人能注意到他。

他沿着漢白石路向祭壇走去,望着祖神莊嚴金像,不由得想到當年,這條路自己也是走過的。

然而走到壇下,還未及踏上圜壇的九重石階,眼前事物便驟然扭曲成大片的色塊,一陣天旋地轉後,他被拉入了一個小世界中。

烈日灼灼,周圍是遼闊的荒漠,秋竹筠試了好多次都沒能成功打破。

啧,着實煩躁。

這個分身的力量還是弱了些。

大約一柱香後,秋竹筠的面前才出現一個人影——這小世界的主人,秋禹鈞。

“皇兄,又見面了。”

秋竹筠嘁聲:“連祖壇都不讓本座上,居然還肯叫我一聲皇兄?”

秋禹鈞卻面上帶笑:“皇兄嚴重了,本座只是不想讓髒東西污了祖神的眼而已。”

“你!”

秋竹筠氣急,揮手化出一柄黑劍,直沖向前,秋禹鈞架起畫影劍抵擋,兩劍相交,頓起萬裏黃沙!

與此同時,辰都城郊的一間普通小院內,楚曦岩坐在石桌旁手裏擺弄着一根狗尾巴草,一邊看着天色,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身旁兩個影衛聊天。

“你們兩個原來還有這麽個名字?上次怎麽不告訴我?”

黑羽黑鴉,還有個名字為大黑小黑,楚曦岩也是從魔君那裏才偶然得知的。

兩塊木頭依舊杵在一旁一句話不答。

“喂,和你們說話呢。”楚曦岩用手裏的狗尾巴草蹭蹭兩個影衛的手,語調懶懶。

“都是。”

大黑終于蹦出來兩個字,但卻沒頭沒腦,楚曦岩反應了半天才知道他的意思是:兩個都是他們的名字。

這倒是讓人覺得有意思,楚曦岩接着問道:“這名字誰取的啊?”

被問道這個,小黑的表情似乎有些複雜,他猶豫半天,終于回答:“之前那個,是宗主。後來這個,是陛下所賜。”

噗,原來大黑小黑是合歡宗主取的,倒也不意外了。

牆外忽然傳來一陣極輕微的動響,黑羽黑鴉敏銳地察覺到,立刻變了臉色,召出各自靈劍守在楚曦岩身邊。

楚曦岩見狀也丢了手中狗尾巴草,警惕地打量着周圍。

忽然耳邊傳來一聲破空聲,脖頸随之一涼,緊接着黑鴉手起劍落,斬下一枚白色翎羽!

正是驚魂未定之際,又是幾枚翎羽從四周襲來,兩人架起結界阻擋,卻猛然見腳底升起一道烏鴉形狀的圖騰!

兩人立即架起楚曦岩閃開,揮劍掃落那奪命的翎羽。

院中出現一人,一襲白衣,看身量還是少年。

楚曦岩打量幾眼,心下有了判斷:妖修,且根據剛才的圖騰來看,應當是只烏鴉。

但白色的烏鴉屬實少見。

少年眼神在他們三人中逡巡片刻,當即鎖定了目标,手中一片翎羽化白刃,足尖一點便沖楚曦岩飛過來——

速度快的出奇!

黑羽黑鴉也不是好對付的,當即持劍阻擋,短兵相交,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楚曦岩見狀,心知自己在此兩人會束手束腳,便轉身快步跑回了屋內早已布好的結界中。

沒了他這個累贅,兩名影衛得以放開手腳,白衣少年很快便落了下風。

火花頻閃,三人迸發出的劍氣摧毀了整個庭院,轉眼之間便已經過了數百招,那少年的白衣上很快挂了彩,俊秀的面龐上也被劃破一道口子。

許是知道自己不是對手,白雀趁着交手的間隙從懷着摸出一物向兩影衛的方向擲去——所觸之地,頓起一陣黑霧!

自黑霧中伸出數道觸手,纏住黑羽,又直捅入黑鴉的小腹!

局勢陡轉!

楚曦岩在結界中看的分明,那是一種鬼族的召喚術,這觸手乃是上古妖獸——何羅的一部分。

此等手段必然是秋竹筠交給他的。

何羅妖獸控制住兩個影衛後,又轉頭對向楚曦岩所在的結界,幾根碩大的觸手砸下來,結界登時出現幾道裂痕。

楚曦岩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轉身欲逃,卻就在轉身的一瞬間,結界連帶着房屋盡碎作碎片!

一片煙塵之中,又是幾聲破空聲,還未及他反應過來,便感到胸腹和脖頸一涼,熱血噴出,想要發出聲音卻只是徒勞,只能由着自己的意識逐漸陷入混沌,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一切塵埃落定,白雀上前,蹲下身戳了戳楚曦岩的臉,确定這人真的沒氣兒了才起身收了何羅的召喚術,重新揣進懷裏向院外走去。

走了沒幾步卻又停下,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右手握拳往左手手心一砸——

他在人族的話本子裏面見到過,殺了人後要記得補刀!

于是他又退回屋子,化出白刃往楚曦岩身上又捅了幾刀才滿意地拍拍手,離開了此地。

小世界中,秋竹筠和秋禹鈞二人正戰得昏天黑地,秋竹筠明顯力有不逮,一直落在下風。

他持劍後撤,秋禹鈞卻完全不給他喘息的機會,畫影劍直逼要害。

忽然間,秋竹筠感應到了什麽,彈開秋禹鈞一劍沒再繼續出擊,他看着對面秋禹鈞,那人眉宇間似乎頗有疑惑,自己明明不敵,又為何要在此與他僵持。

他得意一笑:“我的好弟弟,終于察覺到了嗎?”

秋禹鈞臉色一變,當即傳音試圖确定兩名影衛的狀态。

卻只感受到一片沉默。

他心道不好,立即收了小世界,縮地千裏去了城郊小院。

自小世界中出來的秋竹筠狀态也實在差,手壓胸口嘔出一口黑血來。

正在此時趕到的白雀立刻上前扶住他:“大人沒事吧。”

秋竹筠無奈:“你看本座像沒事的樣子嗎?”

白雀仔細觀察了他,最終認真道:“不像。”

秋竹筠扶額道:“罷了,先回去吧。”

“大人不再繼續在城中大鬧一番嗎?話本子裏的反派都是這樣的。”

回應他的是秋竹筠的一記暴栗:“本座都這樣了,再鬧下去是想折個分身不成?你以後少看些話本子!”

白雀捂着頭道:“哦。”語氣那叫一個委屈。

城郊小院,秋禹鈞到時,黑羽正在給黑鴉療傷,見到魔君兩人仍想起身,卻被魔君制住了。

他自儲物戒中取出兩瓶丹藥遞給二人,便叫他們先回去療傷了。

然後又走向屋內,在一片血泊前蹲下身,戳了戳楚曦岩的“屍體”。

“人走了,快起來吧。”

回應他的是楚曦岩伸出一只顫顫巍巍的手,扒拉開那只在他身上戳來戳去的手。

“疼……”拔出來那根翎羽後的嗓音還有些沙啞。

他撐着坐起身,半邊臉沾着血,看上去有些滑稽。

秋禹鈞毫無觸動:“這還算疼嗎?”

楚曦岩好想打人:“……陛下,要不我也捅你幾刀?”

“那還是算了。”

秋禹鈞伸手撫向楚曦岩的額頭,一陣靈力湧入,身上的傷口很快愈合,連疼痛也随之一并消失。

倒還算這家夥有點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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