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人偶
人偶
鬼谷的天空只有灰和黑兩種顏色,飄在半空的雲也不像外面那樣團團簇簇,而是稀稀拉拉地扯得一道一道的,像是給天幕糊了一張破爛的布。如今這陰風呼呼一吹,竟還落下雨來。
随之不知從何處傳來青蛙的咕呱聲,比外界的那些叫的還要難聽。
雨勢不算很大,但也在坑坑窪窪的地面上積起一塊塊小水窪,就連楚曦岩二人所在的小山洞,洞口處也挂起幾道雨簾。好在這山洞地勢高些,二人身下鋪着的幹草才沒被雨水殃及。
楚曦岩在洞內坐的直,小九則靠在一塊石壁上,他身量長些,這處小小的山洞對他來說有些逼仄,兩條長腿一放便直直伸到了洞口處,洞外的雨花打進來,很快濡濕了褲腳。
反觀一旁的楚曦岩,雖說也被風刮進來的幾滴雨打濕了腿腕,卻眉頭緊皺着,專注手上的動作,額角甚至滲出來幾滴汗滴。
小九起身将洞口的幹草收了收,又在楚曦岩身前擋了擋,低下頭看向主人手中初具模型的人偶。
那人偶實在醜了些,整個腦袋和身子用從衣服上扯下來的碎布纏出來,又用破布條扯成長短不一的四肢,頭頂處還洇着幾塊幹涸發黑的血漬。
明明是這樣簡陋的人偶,楚曦岩卻好像制作的每一步都十分吃力,連雙唇都幾乎失去血色。可再看那人偶,空白的面上卻無端冒出幾分活氣。
末了,楚曦岩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從中擠出來幾滴血,點在了人偶雙目的位置——
空白的臉上五官一瞬間浮現!
只見那人偶頓時活了一般,從楚曦岩手裏掙脫出去,“咯咯”笑着在洞內橫沖直撞。
楚曦岩似乎正想說些什麽,卻冷不防嗆進洞外吹來的一陣陰風,頓時劇烈地咳嗽起來,唇角也溢出血絲。小九明白主人的意思,一手抓住了亂飛的人偶,一手扶住楚曦岩,輕撫他的背。
那人偶被人冷不防握在手裏,又氣又惱,揮舞着四肢想再逃出去,張開嘴直接咬上了小九的手。
但很可惜,布做的四肢和牙齒毫無威懾力,人偶依舊被小九攥得死死的。
一旁,楚曦岩被小九順了會兒背,又撐着腿喘了半天,這才顫着毫無血色的雙唇開了口:“把他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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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依言照做。
楚曦岩自頭上扯下幾根長發,分別綁在了人偶的四肢和脖頸,還有一根直直地自左胸處穿過,他口中念訣,幾根長發霎時浮現出幾道符文,印在了人偶的四肢與額頭之上。
楚曦岩蹙眉盯着手中人偶,人偶最後又奮力掙紮了幾下,終于不動了。他試着松開了手,人偶自他手中跳下去,立在他大腿上,調動長短不一的四肢行了一禮,乖順道:
“主人。”
楚曦岩這才松了口氣。
他先前曾在臨風門的藏書閣內看過一些關于鬼谷的殘卷記載,其中一卷便曾提到:
鬼谷之下一片混沌,時序颠倒,空間混亂,天空可以在腳下,土地可以在頭頂,向前邁一步可能前進數尺,也可能後退百裏。
他先前試着放出靈識探查過,此地位于鬼谷深處,與千年前的鬼族封印處很近,封印與鬼族之力對抗,龐大力量使得周遭亂序,正與卷中所言一致。
只萬幸他們目前所處的土地還勉強穩定。
因此若要出去,必不能貿然前行,須得先找到一條可行的路來。
楚曦岩望着腿上站着的恭恭敬敬的人偶,心下不禁感概:當初修禁術險些要了他的命,如今這要命的術法竟能反過來救他。
傀儡術是鬼族之術,傀儡對于鬼氣的感知自是世間至強,靠着傀儡人偶來探路,能夠走出去的希望也就大了不少。
山洞外雨聲漸緩,蛙叫聲卻依舊聒噪,這時楚曦岩卻不覺得他們十分煩心,他一手托起了小人偶,正想着向小九分享這喜事,卻忽然聽見身前的小九倏然起身的衣料摩擦聲、以及影做的畫影劍铮鳴出鞘的聲音。
他心下一凜,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麽不對勁,骨血都涼了個徹底——
鬼谷之下,真的會有青蛙嗎?
他緊抿着雙唇,一聲托着人偶,一手撐着牆壁站起身,擡手一召,冰原劍立即握在手中,靈識也随之覆蓋出去。
楚曦岩雙目受傷,小九卻将眼前看的分明:雨中根本沒有什麽青蛙,再或者說,也根本沒有什麽“雨”。
水往低處流,這是自然法則,可眼前落在地上的“雨”,卻詭異地朝着上坡的位置淌過來,一聲聲蛙叫,也是自其中發出的。
“雨水”流到了離山洞口幾丈遠的地方,開始迅速地抱成團聚集起來,彙成有三個成人那麽高,随後又漸漸抽出具象——
正是一只碩大的青蛙!
還未等水青蛙完全化出形來,小九提劍便砍了上去!
小九的劍勢與秋禹鈞如出一轍的狠厲,劍鋒所至之處連磐岩也斬作兩半,卻見那只大青蛙順勢分做了兩半,落地後一蛙變倆,倆變四個,四又變八,最後是一群青蛙咕呱咕呱,此起彼伏好不煩人。
小九幹脆一劍插在地上,靈力順着大地震蕩開來,霎時間掀飛了一群嚣張的水青蛙。随後利刃攜着如火的靈力揮砍出去,所及之處激起一陣陣氣浪,将尚未落地的水蛙蒸騰成瑩白的水汽!
聒噪的青蛙頓時沒了蹤影,連一聲蛙叫也聽不見,但小九不敢大意,依舊持劍戒備着霧裏随時可能出現的襲擊。
但過去許久,卻仍不見水蛙蹤影,仿佛真的就此消失了一般。
小九一邊警戒着,一邊往洞口的方向走去,此時卻忽然聽見山洞處一聲利刃相交的铿锵聲,随後是長劍摩擦發出的一陣牙酸的聲響,劍光大盛,破開了層疊的迷霧!
他心下一驚,立即奔向楚曦岩的方向——
他只是影子,這只青蛙自一開始便是沖着楚曦岩這唯一的活人來的!
那邊楚曦岩與水蛙激戰正酣,冰原劍揚起的劍風帶出陣陣徹骨的冷寒,将水蛙化出的水箭凍成堅冰又斬成碎屑,亮閃閃地灑落一地。
但楚曦岩明顯靈力不支,緊咬着雙唇,執劍的手上隆起一根根青筋,他能撐到現在幾乎已是極限。
可這水蛙卻是淨水所化,無邊無形,無窮無盡。照這麽耗下去,最先堅持不住的必然是他。
他這邊手持冰原劍與水蛙僵持着,另一邊小九提劍已至,冰火兩重天之下,卻見那水蛙鬼魅似的變換身形躲過二人鋒芒,又故技重施将一身分兩半,與二人糾纏起來。
這水蛙實力算不得多強,只是狡猾得很,看得出楚曦岩已是強弩之末,故意以此方式拖延。
偏偏楚曦岩對此沒有辦法。
小九亦然,他雖是秋禹鈞的影子,但也只承襲了那人的劍式、靈力以及部分記憶,至于秋禹鈞在他這裏藏的東西,除了讓他有了意識外毫無其他用途。
此刻他持着劍,應對着水蛙詭谲莫測的招式,心中不免升起一絲煩躁。
又是一劍揮開角度刁鑽的一簇水箭,小九腳步一旋就要站到楚曦岩的方向上,卻就在此刻,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奇異的感覺——
像是有什麽在呼喚,熟悉、強硬且刻不容緩。
瞬息之間,他的四肢都定在了原地,意識像是從高臺跌落,再一次墜入了黑暗。最後一刻,他扭頭看向了身後——
一片濃霧中,依稀有一道身影,與他生着一模一樣的臉。
他想告訴主人快走,但作為影子的本能卻也不想違背本體的意願,猶豫之間,他已從實體化作了地上的一小塊黑影,再一次回到了那人的影子裏。
水蛙沒了身後的壓迫,氣焰頓時又嚣張了不少,撲騰着身子濺起一片片水花,雨水攀附上楚曦岩的身體,卻非但沒有洇濕開,反倒如粘液般蠕動而上,似有了生命一般開始汲取楚曦岩身上的靈力。
楚曦岩悶哼一聲,渾身寒氣一蕩,粘液登時碎作冰晶落到地上。他似是感受到了小九那邊的變故,不安喚道:“小九?”
秋禹鈞站在原地沒動,他望着楚曦岩眼上覆着的布條,聽到這名字愣了下,才反應過來這人居然給影子取了名字。
楚曦岩沒能得到小九的回應,又喚了一聲,奮力蕩開水蛙的一波攻勢,向着先前影傀所在處尋了過去。
秋禹鈞向着楚曦岩的方向又看了陣,看着這人滿身是傷,一邊喚着影傀名字,一邊被一只水蛙弄得狼狽。他忽然鬼魅般湊了過來,伸出手碰了碰楚曦岩的胳膊。
楚曦岩像是忽然松了口氣般,趁着戰鬥的間隙抓住他的手捏了捏,叮囑道:“小心些。”
秋禹鈞低頭看了看兩人一觸即分的手,出乎意料的,這人的手掌并不像看上去那般細膩,反倒是有好幾處劍繭,且觸手冰涼,像一塊冷玉。
楚曦岩握他的手上沾了血跡,他擡起手,赤紅的血液在手心暈染開,正這時眼角瞥見一道水箭襲來,手心血液頓時燃出火焰,向着水箭方向憑空一擋,便化開了水蛙這陰毒的一招!
燃起的火焰并未随之熄滅,反而自焰心處憑空浮現一抹漆黑,自他手心飛出,裹挾着純澈的火靈力直飛入水蛙體內——
烈焰蒸騰着它的身體,毒蠱吞噬着他的活氣,不等楚曦岩再次揮劍,水蛙便生生炸開來,崩濺出的水花竟是直接消弭于虛無,地上不見半點水的蹤影。
秋禹鈞又向着四周觑一眼,原先躲在暗處等着要分一杯羹的鬼怪見此情形立即四下逃竄,不敢再觸這尊煞神的黴頭。
四周漸漸安靜下來,楚曦岩緊繃着的神經也跟着松了下來,他四肢脫力,疲軟地倒在了秋禹鈞身上,後者先是一愣,繼而伸出手攬住了他,扶着他回了山洞。
山洞內,布偶傀儡正躺在濕了一半的幹草上裝死,見到主人回來又立刻跳起身來,四肢并用地爬到楚曦岩身上撒嬌讨好,一聲聲“主人”喚得那叫一個勤快。
楚曦岩實在沒精力搭理他,直接将他提溜起來扔回草堆上,又渾身脫力般地扶着秋禹鈞的胳膊坐了上去,若不是人偶躲得快,只怕要被一屁股坐扁了。
秋禹鈞自進來山洞後目光便未從人偶身上移開。
他醒來後便知此處位于鬼谷深處,若是毫無章法地亂闖,以他目前的狀态,只怕還未尋得路便會殒了命。
所以他順着對影子的感知找了過來。他賭,賭楚曦岩還活着,賭這人有出去的辦法。
看着扔在一旁不老實的人偶,他心道,自己賭對了。
“小九。”楚曦岩又喚道。
這次的秋禹鈞沒了猶豫,溫熱的手掌覆上了楚曦岩冰涼的手。
他看見這人抓起了人偶放在胸前,聽見這人喃喃,聲音像是被風吹散的破絮:“小九,我們能活下去的對吧?”
眼前這人面色蒼白,雙唇失了血色,微微地發着抖,料想他是對方才的事心有餘悸。
秋禹鈞也知道影傀不能說話,所以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表示安撫。
随後又聽到一聲更加破碎的,輕得像是只說給自己聽:
“能的,我們一定會活着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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