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執

無方境最南面的一座小村莊,兩個小小的身影提着幾袋子吃食狂奔。

雖然說是村莊,但其實這地方零零總總也不超過十戶人家,且房屋大多破舊,還有幾處塌了半座院子也無人理會。并非是此地人有路不拾遺的高尚美德,而是住在這的人都明白大家都是什麽家徒四壁的鬼樣子,自然也不怕偷。

兩個騙來了半個月的夥食的小鬼在一間小破屋子前停了下來,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氣,豆大的汗滴從瘦削的小臉兒上嘀嗒落下。

抱着一包豬蹄兩包花卷的妹妹側過頭朝哥哥這邊看了一眼:“哥哥……你的尾巴露出來了。”

黃英英一愣,撂下幾包食物往身後一看——自己屁股後面翹起來一叢漂亮的、長長的山雞尾羽,他暗道一聲麻煩,努力念了個訣将尾巴化去了。

“哥哥,我們這樣真的好嗎?”妹妹黃燕燕也将手裏食物放下來,跟着哥哥一塊坐在屋門口歇息。

顯然,相較于她這個往良心上紮了八百個心眼兒的哥哥,這只小山雞還存了些良知。

“怎麽不好?哥哥我可是把自己最喜歡的小花給他們了,吃他們一頓飯又怎麽了?我看我那朵小花可至少值十兩,啊不,十五兩銀子!這麽算來,咱還虧了呢。”

“喔……”山雞妹妹覺得好像哪裏不對,但是腦袋一時半會兒又轉不過來。

但她很快決定不再去想這些,無論怎樣,她只要跟着哥哥就好了。哥哥将他養大,護着她,不讓她餓着,還會攢錢給她買新衣服。

她雖然腦袋沒有哥哥聰明,但對他們兄妹二人的處境卻認識得很深刻。他們是爹娘不要的小妖,連基本的化形都做不好,只能住在最苦最窮的地方撿些殘羹剩飯避免餓死。

可是随着長大,她發現原來許多孩子都是可以吃好喝好,至少不會餓到的。他們也是小孩子,沒有爹娘給他們飯吃,他們就自己去掙。

他們只是要吃飽飯而已,應該是沒錯的吧。

她想不懂,但是哥哥說沒錯,那就是沒錯了。

兩只小山雞在自家門口歇了一陣子,才終于從疾速奔跑的虛脫中緩過勁來,提起那幾包食物剛要進屋,卻聽見“咚——”地一聲,像是什麽重物砸到地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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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孩兒一驚,哥哥下意識将妹妹護在身後,眯起眼透過一片夜色去探尋那聲音的來源。

“哥哥……”黃燕燕攥住哥哥的衣角,在黃英英沒什麽底氣的安撫下聽話地呆在了原地,緊張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慢慢地朝着聲源處挪過去,身影逐漸消失在夜色之中。

過了好一會兒,依舊沒什麽動靜。

黃燕燕在原地不安等着,猶豫許久還是對哥哥放心不下,尋了過去。

在他們屋子後面有一棵約有幾百年的梧桐樹,樹身格外粗壯,兩個成年人合抱都抱不過來。出于鳥類對高大樹木本能的依賴,兩兄妹便将小茅屋建在了這裏。

而現在,這棵大樹下除了她哥哥之外,還有另一個少年。

這少年正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看上去比他們身量長上不少,幾乎趕得上一個普通的成年女性那麽高。他的臉很白,也很好看,身上穿的衣服看上去也是上好布料,但不知為何,外面那件玄色外衫被撕的粉碎,露出其下雪白的裏衣和猩紅的血跡。

總之,雖然不知道這少年為何受傷,又為何在此,但一定是出身一個大戶人家。

她的哥哥黃英英此刻正蹲在這人身前,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到少年鼻下,在發現這人還活着之後眉頭皺的更緊。

“哥哥,他是誰啊?”黃燕燕咬着手指,不安問道。

黃英英卻搖了搖頭:“哥哥也不知道。燕燕,幫哥哥個忙,咱們把他擡出去。”

“啊?可是哥哥,他受了傷啊。”

“就是因為他受傷了,而且來路不明。說不定是被什麽人追殺的,要是追他的人追到這來,我們估計也遭殃。”

“喔。”黃燕燕點點頭,聽話地上去給哥哥幫把手,可他倆才擡了一半,被擡的人卻幽幽醒轉。

黃英英果斷将擡着他的手又放下,拉着妹妹往後退了兩步,警惕望着地上慢慢爬起身來靠坐在樹下的身影。

“你們……是誰?”

少年聲音沙啞,眉眼中透着疲憊和打量。

黃英英蹙眉道:“你又是誰?為何出現在我家?”

少年聞言怔忪一瞬,“抱歉,我不知道這是你家。你們……剛剛是想救我嗎?”

剛剛想将人丢出去的黃英英連忙止住要說大實話的妹妹,厚着臉皮挑眉道:“是,所以你打算怎麽回報我們?”

少年猶豫一瞬,十分不好意思地掏出來一捧玉石:“抱歉,我身上沒什麽銀兩……只有這些看上去很好看的小石頭……”

黃英英睜大眼睛看着他手裏那一堆玉石,心裏對這個來歷不明的少年加了個地主家傻兒子的标簽,清了清嗓子道:

“咳,這些也勉強可以吧。但是!”他正色,努力不被金錢迷倒,“你得先說說你到底是誰,是不是還有人追殺你?”

聞言,少年卻低下頭去,定定看着自己被撕碎的玄色外衫,上面暗金色的烏鴉圖騰被人用利刃刻意劃得粉碎。

“沒有人會追殺我了……他們怕髒,不會來找我的……”

低聲呢喃一陣,他才想起什麽,擡起頭對兄妹兩個歉意一笑:“抱歉,忘記說了,我叫白雀,是一只烏……啊不對,是麻雀。”

……

月影朦胧,夜風微凜。

秋禹鈞帶着楚曦岩回到了客棧。

在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多付五兩銀子的冤大頭他當然沒當。

沒有付錢,那只鐵公雞掌櫃自然不肯讓他走,可無奈又礙于秋禹鈞和楚曦岩兩人格外高深的實力,他們一個樓的人加起來也絕對打不過。最終無奈之下雞掌櫃只得含淚收了那朵據說值十兩銀子的破舊小花,當晚便憑着記憶畫出來那兩個小鬼的畫像,讓酒樓的人拿着滿城找去了。

五兩銀子五兩銀子啊!可不能這麽讓人白白騙走了!

不過以上這些,在客棧裏已經洗漱好休息了的秋楚二人就不關心了。

這家客棧很大,客房也很大,可偏偏房裏的床只是張單人床,兩個成年男性只能貼在一塊。

可這麽着緊挨着終歸還是不舒服,再加上陌生環境的影響,楚曦岩從酒樓回來後反倒不困了。

于是一整日的忙碌終于有了空當,叫那些白日裏壓下去的複雜情緒一股腦湧了出來,他努力閉着眼睛,腦子裏還依舊是亂糟糟的,半點睡意也無。

秋禹鈞對此卻好像不意外。

“白天都那麽累了,還睡不着嗎?”秋禹鈞揉着他的發絲,細語柔聲,卻又好似夾着一絲質問與委屈。

楚曦岩聽着身前逐漸急促的呼吸,感受着自己腰間環住的力道逐漸收緊。

他點點頭沒應聲,抱着他的人也沒再說話,夜色驟然陷入一片詭異的沉默。兩個人一直保持着相擁的姿勢沒有動,但誰也沒有入眠。

猛地,楚曦岩忽然被這人抱着壓在了身下。

他一驚,擡眼看向壓在自己身上的人,卻又在對上那滾燙視線的一瞬間心虛似的移開了眼——随後又被人捏住下巴,強行轉回頭去。

鉗着他手腕和捏住他下巴的力道都十分克制,但楚曦岩就是知道,這人是真的生氣了。他覺得自己現在應該說些什麽,但顯然秋禹鈞不想他再說什麽話來氣他,低下頭去,含住了他的唇……

半遮半掩的床帳內,兩道身影交錯着,不時露出些急促的呼吸聲和難耐的哭腔,伴随着衣料的摩擦與床板吱呀作響的聲音,整間客房都漫起叫人臉紅的熱潮。

這是很強勢的一吻,像是在發洩,又像是戀人無奈的縱容。

待一吻過後,秋禹鈞望着身下人因他肆意淩虐而紅腫破皮的雙唇,淩亂微皺的裏衣以及裸露在外、被他印了一圈齒痕的鎖骨,他嗓音微啞:“對不起……”

随後逃也似的下了床,抓過一件衣袍去了外室。

楚曦岩不是第一晚這樣難以入眠了,自從秋禹鈞答應了他會帶他來無方境後,每一晚他都睡不着。

秋禹鈞知道他在想什麽,無非便是他的師兄,他的師尊,他的師門。他明白,在楚曦岩心裏,這三個存在是最最重要的。

而自己是什麽呢?

是鬼谷之下的生死之交,是救他性命的有恩之人,但無論怎樣,說到底他們還是立場對立的敵人,哪怕岩岩對他這個敵人的确生出了些不一般的感情,這一點也不會變。

所以他不可避免地嫉妒、害怕。

嫉妒他的師尊與師兄能在他心裏占着那樣重要的位置,害怕自己終有一天留不住他。

他有些後悔了,後悔不該答應他來這裏,又或者說……當時讨的條件太少了。

但無論如何,他知道岩岩其實沒有任何錯,自己無端的怒火也不敢發洩到他身上。

錯的應該是他這個總是強求的人。

“對不起……”他躺在軟榻上輕聲呢喃。

可他不想放手。

裏屋的床榻上,楚曦岩呆愣愣地望着繡着君子蘭的床帳頂,維持着秋禹鈞離開前的動作一動未動。

他現在什麽也沒在想,腦子裏空朦朦的,只剩一吻過後殘餘的熱潮。那些他白天企圖用不間斷的忙碌壓下去的複雜情緒,此刻盡數不見了。

原來一個吻可以這麽厲害嗎?楚曦岩茫然地想着。

可是看秋禹鈞的樣子,又好像真的生氣了。

他一直都搞不懂這個人,每次都會因為他猜不到的理由生氣,偏偏每次生氣還喜歡親他……

不對,他不生氣也喜歡親他。

腦子裏想着什麽親不親的問題,先前的困意竟奇跡般地湧了上來,就這麽睡了過去。

他這邊是睡着了,外面軟榻上的秋禹鈞卻始終雙目發紅地盯着天花板,聽着屋外風卷殘葉響,寒枝夜鳥鳴,深更半夜,毫無睡意。

冬夜的凜風從未關好的門窗縫裏漏進來,吹開一扇窗子,晃晃悠悠地開合,吱呀作響。

秋禹鈞嘆了口氣,起身輕手輕腳地将那窗子關好,又進了裏屋,看到床上人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腿和一條胳膊皺了皺眉,湊到跟前将人嚴嚴實實地裹進被子,掖好被角,借着月光靜靜地觀察床上人的睡顏。

楚曦岩睡的并不好,他眉頭微微蹙起,眼睫輕動,應是做了什麽夢,還是不太好的那種。

秋禹鈞伸出手,并指在他眉心揉了揉,注入進一絲純澈的靈力為他安神,直至這人終于面色舒展開才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氣。随後那只手又移到了他結了痂的唇上,在其上虛虛地撫了撫,将那傷抹去了。

床上人終于睡的安穩起來,像是冥冥中察覺到什麽一般,蜷着身子往秋禹鈞這個熱源身邊靠,額頭準确地抵住了他放在床邊的那只手蹭了蹭。

秋禹鈞無奈苦笑,伸手揉了揉這人發絲,掀開被子上了床,将這個白日裏說不要睡夢中卻還要纏着他的人摟進懷裏。

“我一定是上輩子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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