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姚姝從襲芳院回來,傅鈴和傅錦跟在她的身後, 皇太妃留了飯, 讓她們過來吃了後再回府裏去。重陽節過後, 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了下來, 姚姝在衣服外面穿了一件胭脂紅的氅衣,擋住風寒, 三人邊走邊說着話,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宏微殿裏,趙峥還沒有過來, 殿內卻傳出陣陣歡笑聲,姚姝問迎上來的嬷嬷, 才知道是趙佑來了,“殿下來了有會兒了, 鄉君和兩位xiǎo jiě現在就過去嗎?”

姚姝搖搖頭,她和趙佑不熟,便帶了兩個mèi mèi去她的東配殿。

趙佑聽說後, 不解地問,“表妹這是怎麽了?之前我們在骊山不也玩得很好嗎?”

她不高興, 自己還在旁邊哄了好久。

因為傅鈴和傅錦來了, 皇太妃就沒有留趙佑吃飯, 他也不得不提前走。

後面幾天,他每日裏過來, 姚姝不是要寫字, 就是趙峥拘着她在讀書, 總是沒有多見面。他來的次數多了,皇太妃心裏也有了數。晚上,付嬷嬷服侍她睡下,她就問起,“姝姐兒進來也有個把月了吧?明日個,讓铮哥兒送她回去一趟,瞅瞅她母親,為人子女,總是要盡孝道的。”

付嬷嬷便知,皇太妃是不想讓姚姝與趙佑來往太多,心裏也有了數。只是,姚姝住在宮裏,日日和皇子公主們相處,說不得将來還是會來往。還是說,皇太妃中意的另有其人?

付嬷嬷手裏抹了香膏,慢慢地揉在皇太妃的臉上,小聲地問,“這樣是不是不太好?大儀殿那邊知道了,一準兒又會在皇上面前說,鄉君如今年紀還小呢。”

“到了下月,就八歲了!”皇太妃嘆口氣,“再過兩年,議親也是議得的,年歲再大些,都會讓人說閑話了。”皇太妃閉了眼睛,“她養在我這裏,我怎麽也是要護着些,我不拘什麽,只要她瞧得上眼,我就歡喜。”

她當年進宮,是迫不得已,侯府如今,護着自家女孩兒,是護得住的。

“鄉君如今也是個有心的,前些日子,聽說楚王殿下來了,沒有直接闖進來,把自己的mèi mèi往東配殿裏帶。”付嬷嬷說着,心裏也是歡喜的。

“她這樣,我才放心了!”皇太妃道。

趙峥帶她出宮,并沒有一開始就帶回去,而是讓馬車載着二人往朱雀街上走。姚姝很歡喜,巴在車窗上往外看,馬車駛入一條窄窄的巷道,在一個看上去極不起眼的民房前停了下來。

姚姝有些納悶。

趙峥先下了車,朝她伸出手來。姚姝左右看看,巷道裏很靜,并沒有來往的人,前後左右的幾戶人家也是把門關得嚴嚴實實,唯有這一家是開着的。主人家站在門口,低着頭,連看都不朝他們這邊看過來。

“表哥?”姚姝試探性地問了一聲。

趙峥也不答,她伸出了手,他就扶着她下來,牽了她的手,朝裏面走。

房子後,有個小小的院子。晚秋的太陽,灑下來,圍着院子裏一圈兒的盆栽,碧綠的葉子有些泛黃。靠牆,載着幾棵玉簪花,雪白的花瓣微微下垂,開到了鼎盛,似乎下一瞬就不再複這樣的顏色。

院子中有石桌和石凳子,湯圓已經拿了厚厚的墊子,鋪在上面,又用自己的碗盞沏了茶,送上來。

“過來坐!”趙峥見姚姝把院子都大致逛了遍,也沒有對什麽多感興趣,便喊她過來。

姚姝在趙峥身邊坐下來,她笑着,歪了頭,頭上的珠花上,垂落兩串細小珍珠串成的珠子,在她耳邊晃來晃去,她的臉比玉簪花還要美而嬌豔,眯了眼在笑,“表哥,你是不是有什麽驚喜要給我啊?”

主人家在屋子裏乒乒乓乓地忙個不停,過了一會兒,一股濃郁的豆香味就飄了過來,姚姝頓時驚住了,擡起頭朝屋子裏看過去。主人娘子穿了整潔的藍布衣衫,頭上用藍底白花的頭巾紮得整整齊齊,端了兩碗豆腐腦兒過來。

湯圓親手接過來,生怕姚姝嫌棄,“殿下瞧過了,很幹淨,才帶了鄉君來的。”

姚姝的眼睛,不由得有些濕潤,她低了頭,看着碗中白花花的豆腐腦,散發着香味,糖霜還沒有融化,淡huáng sè的湯汁如琥珀光一般,她想起七夕那晚,她看到有賣糖人的,他不肯給她買,那時候她還在想,表哥真是不近人情。

後來,她想吃豆腐腦,他也不給她買,她就想,再也不要和他一起逛街了。

後來,他用油紙包了幹淨的糖人給她,湯圓還說,等回了京,表哥會帶她來吃豆腐腦。

她都不記得這些事了,可表哥一直都放在心上呢。

“趁熱吃!”趙峥用湯勺慢慢地攪動着,讓糖霜融入豆腐腦中。他見姚姝半天沒有動,就把自己攪拌好的一碗,遞了過來,把姚姝跟前的這一晚,端了過去。

姚姝舀了一勺,湊到嘴邊吹涼了,抿一口,頓時一股甜甜的味道就在口中暈開來,混着豆香味,一直甜到了心底裏去。

一大碗豆腐腦,姚姝一氣兒喝完。她開心地擡起頭,趙峥略顯冷漠的眉眼就在她的面前,陽光打在他的身上,玉色的長袍,少年的身形還略顯單弱,散在肩頭的烏黑的發,兩道劍眉,黑黢黢的眼,玉削一般的鼻,唇瓣柔嫩,沾了豆腐腦的湯汁,略顯濕潤,越發嬌豔。

姚姝咽了一口口水,她看一眼趙峥手中的湯勺,和他面前還剩了一半的豆腐腦,問道,“表哥,你喝不下嗎?”

趙峥不明所以,以為她是看中了自己面前的這一碗,便擡起眼,看姚姝,微微偏頭,對湯圓道,“再給鄉君上小半碗!”

姚姝忙擺手,“不,不是的!”她制止住湯圓,“我已經飽了。”

“那就走吧!”趙峥率先站起身,他并不太喜歡吃豆腐腦,只是為了陪她吃。

坐在馬車上,姚姝猶豫良久,目光始終都無法從趙峥好看的唇上挪開。最後,她忍不住,便伸出手,用手中的帕子幫趙峥擦嘴巴。坐在馬車角落裏的玉盞被自家鄉君的舉動吓得差點摔倒。

趙峥愣了一下,正要躲開,卻又頓住了身子,任由姚姝的帕子揉擦在自己的唇上,聽到姚姝在說,“表哥,沾上了豆腐腦呢!”

明明沒有,玉盞心裏想。

姚姝擦得用力,趙峥的唇越發紅了,但上面的一層水澤卻沒有了,看上去有那麽一點慘不忍睹。姚姝才覺得,他的唇,要看順眼多了,不再那麽引誘自己興起沖動。

姚姝難得回府,當晚,老夫人張羅着在慶雲堂給姚姝接風。場面很隆重,二房三房都來人了,中間用屏風隔開,傅堯俞領了府裏的男子們一桌。裏面,老夫人領了府裏的女眷們一桌。

姚姝乍一看到傅鑰,有些不認識了。原先,圓圓的,略帶些嬰兒肥的臉,下巴尖尖,錐子一樣。看到姚姝後,眼睛裏面,以前有的那種恨意也沒有了,略有些呆傻。

傅錦拉了姚姝在旁邊偷偷地說,“在襲芳院,我和鈴姐兒都沒敢跟你說,二姐姐如今不住在慶雲堂了,是二叔把她帶回去了,教給二伯母在管教呢。”

“二嬸娘?”姚姝四下裏看看,竟是沒有看到孟氏的人,這麽重要的場合,雖說是為了她,也是老夫人出面,莫非她敢不來?

“大姐姐別看了!”傅錦扯了扯姚姝,也把她的目光扯回來,“皇上敕封了錢二夫人,如今我們都改口叫她二伯母了,雲濤苑如今也單獨隔出來了,雖說沒有分家,也是獨門獨戶,都是二伯母在掌中饋呢!”

錢氏挺了肚子,領着傅鈴過來,她牽起姚姝的手,不動聲色地把一個镯子推到了姚姝的腕子上,笑道,“還是咱們姝姐兒乖,在宮裏照顧mèi mèi,我都聽鈴姐兒說了,大姐姐待她可好了,每日裏還帶了糕點給她吃,筆墨紙硯也都想得周到。”

錢氏說這話,眼圈兒都有些紅,她盼了多少年,盼到如今這樣子,母女二人不叫人瞧不起。她心裏是真心感謝姚氏的,便對姚氏說,“大嫂,說起來,我心裏真是感激你!”

姚氏笑着擺擺手,“這話,你都說了多少遍了?你是存心想生分不是?”

徐氏笑呵呵地過來,手中的帕子朝錢氏肩上輕輕一甩,妖豔樣兒十足,“就你嘴甜是不是?真是找打!”

姚氏和徐氏都不是勢利之輩,從前,錢氏是個妾,她們并沒有瞧不起。如今,錢氏被敕封,又是掌中饋的人,她們也并不會刻意親近。純粹是,錢氏性子好,三人也格外投緣,妯娌之間經常聚在一起說說話,才走得近了一些。

傅鑰傻愣愣地坐在老夫人身邊,垂着頭,她少了跋扈之後,就像是少了一半生機。老夫人看到後,也只是嘆口氣,倒也無話可說。

姚姝也不知道二房這邊到底怎麽了。還是傅鈴偷偷地告訴她,“二姐姐的母親,被父親關起來了,要不是看在二哥哥和三哥哥的份上,都要休妻了。”

休妻是不可能的,畢竟,名聲太難聽了。不為別的,只兩個哥兒以後就沒法做人。

回雙溪館的路上,姚姝與傅钰同行。他們本來是與父親和母親一道兒的,實在是父親和母親中間,連他們做子女的都插不進去,只好,分了兩撥行。

姚姝便問起,別院那邊的事,“東西都要回來了嗎?”

傅钰冷笑一聲,冷月清輝之下,他臉上的笑容,幾乎都透着一股子□□利刃般的寒光,“被她收攏到雲濤苑的,倒是拿出來了,還是二叔讓人清理出來的。還有二三十件,被她這些年,前前後後送到孟家做節禮的,只追回來一半。還有一半,是在孟希來不還,反過來還到處說,侯府不要臉,送出去的禮還往回收!”

姚姝氣得要瘋了,她好半天才回過氣來,“侯府送出去的禮?他是瘋了吧?侯府把禦賜之物當禮送出去,他怎麽就敢收呢?”

就算是再了不起的勳貴,也沒有敢把禦賜之物送出去的。

傅钰見mèi mèi這麽激動,他有些後悔,不該把這種糟心的事告訴她,便拍了她的背,“遙遙別着急,這事,父親會處理的,橫豎如今鬧到禦前去了,傅家和孟家正打官司呢!”

“為這事,打官司,是不是太丢人了?”姚姝有些擔心地問。

傅钰看着mèi mèi,似笑非笑,“遙遙,只有實力不強的人,才會有丢臉這一說,在父親眼裏,只有輸了的人,才丢臉,贏的人,哪來丢臉一說?”

姚姝頓時覺得,這一刻,家族的榮耀植入她的身體之中,全身的血液跟着沸騰,無堅不摧的剛硬支撐起她的脊椎,從此以後,如秦嶺一般高聳,決不再坍塌。

姚姝在家裏陪了母親兩日,每日裏跟着母親聽管事媳婦和婆子們回事。她打小跟了母親看賬簿,雖說不大熟練,總能幫得上忙,姚氏也覺得輕松許多。

月底的賬核對完了之後,宏微殿那邊才來人接姚姝回宮。襲芳院那邊的功課,總不能落下太多。

這期間,趙佑又來了兩次宏微殿,問起姚姝,都沒有見到人。

趙峥站在飛香殿的窗前,夜幕四合,殿裏的燭火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臉埋在陰影中,看不見。湯圓回話回得小心翼翼,“侯夫人進宮那天,惠妃娘娘說,将來有事要求侯夫人,侯夫人推了,說,府上的事,都是侯爺做主。”

“自那後,楚王就往宏微殿去得勤了。鄉君因為學業重,一直都沒有空,倒是沒有說過幾句話。”

“嗯!”趙峥淡淡地應了一聲,“跟蘇姑姑說一聲,鄉君年紀日漸大了,以後外男還是少見得好。”

湯圓應聲下去,蘇姑姑如今成了鄉君身邊得力的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該說,自家主子未雨綢缪,竟然能夠提前想到,在鄉君身邊安插人呢?

十月十二日,姚姝生辰,大儀殿那邊送來了重禮,蜀錦、宮緞,又有兩套頭面,說是如今鄉君年幼戴不了,留着以後戴。都是從少府監出來的東西,上面還有“禦制”二字的字樣。

姚姝措手不及,不知道是要還是不要。無奈之下,皇太妃讓姚姝收下了,又回了同等貴重的禮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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