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白駒過隙

白駒過隙

在賈有意說出這番話的一瞬間,無數個不好的後果在沈遺暄的腦海中輪番上演。

衆人只聽見耳邊響起“砰”一聲,像是某處傳來的坍塌聲響。正如樹梢上的寒雪融化那般,眼前的景象逐漸褪去,包括那對夫妻。他們似趨光前進的撲火飛蛾,最終消失在萬裏無雲的長空之中。

徹底消失前,女人的唇角還殘存着未斂起的笑意,像極了看見兒子拿到高分卷的母親,發自內心替他高興。

須臾之間,賈有意紅了眼眶。

他周身散發出一道剔透的銀光,細看其中還含有近似螢火蟲的星火,細微跳躍。

春寒陡峭,拂面而來的風裏還帶有涼意,卻談不上深浸入骨,冷到讓人發抖。沈遺暄從賈有意身上收回眼,這才遲來地意識到冬天已經過去。

時隔三十二年,屬于賈有意的牢被他自己解開,從今以後再無牽挂。

後趕來的張洺軒終于不被“置身事外”,他一目了然,随後同幾人并肩而站,即便看見沈遺暄的變化也沒有不合時宜地過問。

他們默默伫立在轉眼變為泡影的廢墟前,猶如一場無聲但沉痛的追悼會。

沈遺暄臨走前,張洺軒這才将自己考慮了許多天的結果告訴他。

“我今天過來是想跟你們道別的,我打算離開了。你說得對,我喜歡的女生不應該被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纏着,那樣太自私了。而且我相信,沒有我,她也會活得很好。”張洺軒釋然一笑,“可以麻煩你幫我給她寫一封信嗎?”

沈遺暄看着面前這個不過才十八歲的少年,心想對方若是還活着一定是同齡人中最為奪目的存在,意氣風發。

可惜,世事無常。

沈遺暄把手寫信交給了關妙盈。對方這些天的精神氣愈發飽滿,氣色紅潤。一切都正如張洺軒所說,即使張洺軒沒有在身邊也能過得很好。

關妙盈當着他的面拆開信封,片刻後捂着嘴淚如雨下。她拉着沈遺暄,将他當作成唯一的宣洩途徑,又或者是将他看做成了張洺軒的弟弟,想拼命抓住這只漂在水面上的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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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遺暄“人小鬼大”地安慰了幾句,女生緩過神來,牽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跟他道謝。

沒有難過太久,關妙盈打起精神,說要親自送沈遺暄出去,直到看見有家屬來接沈遺暄才放心地和他告了別,之後她便轉身離開,邁上了與他們截然不同的人生。

再一次如張洺軒所說,是一個很會為他人着想的女生。

身為家屬的樓曳收回視線,繼而朝沈遺暄伸出手:“走,我們回家。”

沈遺暄眸光跳動,沒有反抗地牽住了樓曳的手,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嗯。”

樓曳的手掌幹燥溫熱,毫不費力就把尚在年幼期的沈遺暄的手緊緊包住。這讓沈遺暄一下子想到一百多年前,他們還在塢山澗的時候。沈遺暄還是喜歡跟着聞不唳到處跑的小豆丁,然而對方人高腿長,稍走兩步就和跟屁蟲拉開了距離。

但彼時的沈遺暄從不知放棄為何物,越挫越勇,每一次都要執着堅定地朝着聞不唳的身後跑去,而他也終于在某一□□對方奔去的過程中摔了一跟頭。前方的聞不唳卻一無所知,四平八穩地回了廂房。

沒心沒肺的屈無閑見狀取笑,示意聞不唳出來看看他的跟屁蟲,說是改行做演員,表演雜技了。

正如裝了一池子水的氣球,這些天以來灌進太多委屈和挫敗,鼓鼓囊囊的,終于被屈無閑這番毫無同情心的話戳破,兜頭淋了沈遺暄一腦袋的水。

見灰頭土臉的小孩兒哭得異常傷心,屈無閑平生頭一次手忙腳亂:“欸,我誇你跟頭翻得漂亮呢,你、你別哭啊……”

聞言,本來就對屈無閑不滿的小孩兒更難過了。

“不是,你有話好好說,我不笑你了成嗎?”屈無閑語無倫次,“你哪裏疼?我扶你站起來好不好?”

可惜對方壓根不吃他這一套,頭甩得像個撥浪鼓。

“碰都不能碰啊,有這麽嚴重?”屈無閑蹙眉,不敢直接拉他,怕加重病情。

像是在配合他的話,小豆丁把整張臉都哭紅了,仿佛在通過這一行為在控訴他的行為有多惡劣。屈無閑從沒哄過小孩子,他窘迫扶額,妥協道:“小祖宗別哭了,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好不好?”

随後他思考一陣,機智道:“我把聞不唳給你叫出來?”

別看豆丁年紀小,做事可精明了,見屈無閑這麽輕而易舉給了臺階也就順坡下驢了,全無剛才哭得撕心裂肺的樣子。

“嘿,你這孩子,一整天就只知道圍着個冰塊轉,圖什麽呢?還是個在泥地裏滾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黑冰塊。”屈無閑比喻新奇。

但他知道多說無益,于是趕在小豆丁“報複”前利索地把人請了出來。

出了廂房,聞不唳一眼看見坐在地上渾身髒兮兮的小孩,眉梢輕輕挑起。

“模仿雪人不夠,今天又心血來潮模仿泥人了?”說罷,聞不唳笑了一聲,旋即在小孩面前蹲下身,先前那股居高臨下的疏離感一下子沖淡不少。

旁邊的屈無閑“噗”一聲笑出來,心想聞不唳這嘴跟他半斤八兩,毫無同情心,吐不出好話,說不準一番話又要惹小豆丁哭。

但他低估了聞不唳在豆丁心目中的地位,他們兩個之間的區別可謂是雲泥之別。

“我……我摔跤了。”沈遺暄後知後覺地感到難為情,面對聞不唳時直接換了一副面孔。

“哪裏傷了?我看看。”聞不唳擡起他的胳膊,原本白嫩光滑的皮膚上破了皮,看起來并無大礙。

只是豆丁嬌氣,聞不唳停頓一秒,關切詢問:“還能不能站起來?”

“不能,好疼。”鹌鹑跨物種變成嬌花,一口咬定自己站不起來。

他唇瓣翕合,猶豫半晌才小聲地透露心聲:“我想要你抱我起來。”

空氣靜谧良久,柳絮身姿輕盈地漂浮在空中,随風而蕩。不知道過了多久沈遺暄才聽見聞不唳輕笑一聲,似迎面撲來的輕柔柳絮,搔着沈遺暄的皮膚,使他的臉頰一陣發癢。

聞不唳擡眼,促狹似的彎起嘴角,随即溫柔點破:“慣會撒嬌,方才不是還不讓碰?”

想必是屈無閑将剛才的經過都一五一十告訴了他,更準确來說是告狀。

沈遺暄頓時局促地低下頭,一副“我做錯事”的鹌鹑樣。他餘光瞥見一抹黑色衣袖朝他伸了過來,下一秒他便穩穩當當地落在聞不唳的手臂上。

“下次可要當心,別再摔成一個小泥人了。”聞不唳拖着他,步伐穩健地邁向廂房。

沈遺暄一言不發地抱着聞不唳的脖頸,鼻息間充盈着聞不唳身上的花香味,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得到桂花糖的孩子,幸福滿足。

自那以後,聞不唳每一次走路都會習慣性回頭,若是看見他在身後,就會主動放慢腳步,然後牽住他的手。

即便白駒過隙,可一百多年後,那只柳絮以同樣的方式鑽進罅隙中,在沈遺暄心尖上泛起漣漪。相比童年時期的單純,此時的沈遺暄對身邊人多滋生出了一道情愫,令他貪戀。

他雷打不動的表情總算有了破冰跡象,欲笑不笑。

“你們剛才都說什麽了?”顯然旁邊的樓曳會錯意,誤以為沈遺暄的心情變化與那位女孩子有關。

沈遺暄說道:“她已經知道張洺軒不在了。”

“難怪她出來時眼睛是紅的。”樓曳好奇,“張洺軒就只讓你負責轉交死亡通知書,對她而言是不是過于殘忍了些。若換作是我……”他沒有往下說。

如今樓曳竟然也會為此憂慮,想來是擁有過相同經歷,所以才會設身處地為別人着想。

沈遺暄沉默一會兒,說道:“張洺軒說過,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幸福或不幸買單,旁人無法幹涉。”

人生就好像一條軌道,每個人只能按部就班地行走,途中或許會走到其他分岔路上,可兜兜轉轉還是要回到正軌。

對于關妙盈來說張洺軒就是那條分岔路口,兩個人錯過就是錯過了,無論之後如何,關妙盈都要回到自己的軌道上。

這是張洺軒的心之所盼,沈遺暄一字不落地轉達了。至于他們之後怎麽走,那都是他們的選擇。

“那我呢?”樓曳忽然問,“我也是你的分岔路口麽?”

他本來只是随口一問,沒想到沈遺暄認真回答:“不是,你是道岔。”

“道岔是什麽?”還沒有和社會全面接軌的樓曳鮮少聽見這道名詞。

沈遺暄卻不說了,覺得那番話說出來未免過于肉麻,遂道:“自己去查。”

樓曳笑了一聲,理直氣壯道:“你忘了我是個遺老?哪來的手機。”

沈遺暄:“……”

雖然沒有說出口,可沈遺暄不止一次在心裏想過——若不是當年聞不唳把他撿回塢山澗,他必定颠沛流離,亦或者無力死去。

聞不唳于他而言就像是道岔,将沈遺暄這輛漫無目的悶頭行駛的列車強行拽到他的軌道上,從此兩條平行線彙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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