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穿堂風

第8章 穿堂風

8-穿堂風

“穿堂風是仙靈的眼睛。”灰色頭發的小男孩說。

梅拉老師正在整理玩具。她聞言回過頭,看向男孩。

男孩坐在小板凳上,正在和一個女孩子玩過家家用的大屋模型,屋裏有幾個指頭大小的娃娃。

為了在不同角度都能看到屋裏所有的娃娃,女孩打開了大屋兩側的窗子,男孩堅決要關上其中一側。

女孩問為什麽,男孩說了那句話:穿堂風是仙靈的眼睛。

男孩名叫馬爾科,來這裏三年了。

他有語言能力發展遲緩的問題,剛來福利院的時候他三歲多,只會叫媽媽,別的都不會說。現在他六歲了,掌握了比較常用的日常詞彙,能表達自己的需要,能聽懂別人的話,但他說起話來還是不正常,只能一個一個詞往外蹦,偶爾也能說一些短語。

福利院給他做過醫學檢查,他的大腦功能沒有任何異常。

今天,馬爾科第一次說出了語法完整的句子。其中還包括了“仙靈”這種平時少見的詞彙。梅拉很吃驚。

這句話當然不是馬爾科的創造,而是民間流傳已久的俗諺。

在這個地方,每個人小時候都會被長輩叮囑:千萬不可以把家裏的門窗同時打開,這樣會形成穿堂風,人不能吹這樣的風。

一方面是為防止生病,另一方面是因為這種風寄托了妖精、仙靈的力量。

仙靈徘徊在荒野裏,它們可以分出一點力量,把力量融進風中,貫穿房屋的穿堂風就變成了它們的眼睛,能讓它們清楚地看到人類家中的一切。

善良的仙靈看到窮苦人,可能會出手幫助;而邪惡的仙靈看到漂亮的新娘或嬰兒,則可能萌發惡意,前來搶奪。

到了現代,這種說法已經很少見了。人們仍然厭惡穿堂風,但主要是因為怕生病,而不是別的什麽原因,只有少數老人會把這事和傳說挂鈎。

馬爾科能說出這句諺語,顯然是有什麽人教了他。

對他來說,哪怕只是鹦鹉學舌,也已經是很明顯的進步了。

梅拉老師停下手裏的活兒,走到孩子身邊,蹲下來。

旁邊的女孩和老師打了招呼,被另一個小夥伴叫走去玩別的了。

現在大屋模型邊只有梅拉和馬爾科。

梅拉問:“馬爾科,你剛才說的話,能再給老師說一遍嗎”

“穿堂風是仙靈的眼睛。”馬爾科重複道。

“嗯,所以不能吹穿堂風,會生病的,”梅拉摸了摸小孩的頭,“是哪位老師教給你的呀”

“杜桑先生。”

“嗯”

“杜——桑——”馬爾科拉長音,同時還伸出小手,指着窗外的一個方向。

他指的那棟樓,是福利院裏的老年人居住區。

杜桑确實是其中一位老人的名字。

可問題是,杜桑先生是不可能與馬爾科交流的。

杜桑和別的老人不一樣。他在中年時因外傷造成腦部受損,之後一直維持着無法與外界交流、無法自理的狀态。他已經在福利院住了很長時間,病情從未好轉過。

孩子們平時只能見到可自理的老人,那些需要高級護理的老人住在專門樓層,樓道裏有護理員輪流值班,不會讓孩子進去。這是為保護老人的安全。

而且……就在三天前,杜桑已經因為心髒突然停跳而去世了。

梅拉問:“杜桑先生什麽時候對你說的”

馬爾科又只能一點點地說話了:“跳繩,我們,好多人,啪啪啪啪啪,跳繩,我跳,看他,看,院子,看他。”

跳繩,排隊……梅拉想了一下,馬爾科指的是三天前,是孩子們練習排隊跳長繩的時候。

跳長繩的活動是下午三點多開始的,持續了大約半小時。杜桑先生的推定死亡時間是下午三點半。

梅拉有點發冷。

在馬爾科說的那些單詞裏,她有點不确定“院子,看他”的意思,于是她繼續問:“馬爾科,你跳繩的時候,是在院子裏看到了杜桑先生嗎”

“不,不,不,”馬爾科大幅度地搖頭,“我看他,院子,我院子,他,房子,他睡,他說,我說,他笑,高興。”

做老師多年,梅拉已經很了解馬爾科的說話方式了。

這孩子想表達的是:我在院子裏,他在上面的房間躺着(兒童把躺着描述成睡),我看見(或看望)了他,我倆說了話,他很高興。

梅拉困惑地問:“呃……你們聊了什麽呢”

問完之後,梅拉發現馬爾科的眼睛在抖。

不是轉眼珠,也不是身體發抖,是他藍眼睛裏睫狀體的部分在顫動,有點類似水波的狀态。

梅拉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她從沒見過這種現象。

人突然看到異乎尋常的東西,一瞬間頭腦是懵的。

所以這時梅拉沒有做出什麽反應,只是繼續盯着孩子的藍眼睛。

馬爾科的眼睛繼續抖動着,咧嘴露出非常燦爛的笑容。他回答了老師的問題:

“說,快樂,殺了他,結束,唱歌,謝謝,殺了他……”

尤裏出了醫院。走到街上被涼風一吹,他又想起了關于穿堂風的那些話。

他忽然想起來了,想起第一次聽說這句諺語時的情景了。

福利院裏有個叫杜桑的老爺爺。第一次對他說這句諺語的,就是杜桑爺爺。

尤裏不知道杜桑到底有多大歲數,反正從他小時候起,杜桑就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

那天,也是個秋天的夜晚。小尤裏在走廊裏跳來跳去,跑來跑去。

如今想起來,他也不知當年的自己到底在玩什麽,樓道裏沒什麽可玩的,他只是在發洩過剩的精力。

他跳了好幾個來回,一點也不累,還有一種乘風飛出窗外的錯覺。

他想象自己像彼得潘一樣從窗戶跳了出去,飛在空中,穿過中庭花園,來到了平時不去的區域。

他進入了北樓的會客室。這個時間,會客室空無一人。

他飄出了門,沿走廊向西,一路來到北樓和西樓的連接處。

小孩子們都不來這個區域。大人不讓來,孩子也不感興趣,這裏沒什麽好玩的東西。

尤裏有些好奇,于是就穿了進去。

這裏确實沒什麽意思,牆壁白白的,人很少,偶爾會路過一兩個人。

他只能在走廊裏轉,進不去房間。房門上有玻璃,他可以從玻璃上往裏看,屋裏都是陌生的爺爺奶奶,好像都在睡覺。

這時,其中一個房間開門了。有個阿姨正在打打掃衛生,就這樣把門一直開着。

尤裏進了房間。

他路過阿姨身邊,帶起一陣微風,阿姨埋頭工作,看都沒看他一眼。

在這個房間裏,尤裏見到了杜桑爺爺。

杜桑并沒有做自我介紹,因為他根本不能說話。尤裏從床邊的牌子上看到了他的名字。這個時候尤裏已經能很熟練地拼寫了。

“看來童話故事是真的,”杜桑爺爺躺在那,好像說話了,“穿堂風是仙靈的眼睛……”

“什麽童話”尤裏興致勃勃地問。

老人念叨着:“在李子樹的陰影裏,在池塘水中,在房子轉角處,在你的餘光旁,在夢境的邊緣,在窗外的風中……”

“給我講講。”尤裏很有興致,又靠近了些。

剛一靠近,尤裏就後悔了。明明杜桑爺爺不能動,尤裏卻感覺到有一種力量在抓着自己。

那是一股由情緒形成的巨大漩渦,漩渦裏全都是沸騰的黑色海水。

尤裏沒有見過真正的大海,只在科普紀錄片裏看過所謂的旋渦,但他能确信,此刻他面對的就是這樣的狂暴奇景。

他害怕被卷進那濃烈的悲恸中,于是他迅速掙脫,後退……可是房門關上了,他竟然出不去。

耳邊持續傳來杜桑的號泣。

尤裏有點受不了,他看準打開的窗戶,趕緊用力飄到窗口,縱身跳下。

那之後的經歷就像一場夢境。

他在走廊裏醒來,仍然是南樓三層的走廊,身後就是他平時住的房間。

尤裏恍然大悟:一定是我玩着玩着睡着了,在走廊裏睡覺,被風一直吹着,所以做了乘風飛出去的夢。

現在,二十多歲的尤裏再一次恍然大悟:原來那不是夢,而是因為我不是人啊!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他一邊整理浮現出的回憶,一邊穿過完全沒車的馬路,走進快餐店。

店裏人不多,負責點餐的店員也只有一個。

此時有一對青年情侶正在點餐,尤裏得排在他們後面。

那對情侶磨磨唧唧的,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又說不要了,點漢堡糾結辣的還是不辣的,剛要點咖啡又說要不然換成茶吧……這還沒點完,女士開始算卡路裏了,男士問店員咖啡用的哪種豆子,烘焙程度是怎樣的……

店員垮着個臉,目光越過男士的肩膀,看着後面的尤裏。

男士這才發現後面還有人,他面帶歉意地讓開了,說自己再想想,讓尤裏先點餐。

尤裏表示了感謝,飛快點好了東西。他早就餓了,路上就想好要吃什麽了。

等餐的時候,尤裏坐在一旁的空座位上。那對情侶也終于點好了,女士去了洗手間,男士晃悠了一會兒,向尤裏走來,坐在了他對面。

“剛才抱歉啊。”男子說。

尤裏表示不介意。男子繼續坐在這,和尤裏閑聊了起來。

一開始的話題是天氣和炸雞的口味,然後男子說起去了洗手間的女伴。

“她最近口味比較挑剔,因為她懷着孕。”男子微笑着。

“這樣啊,恭喜你們。”尤裏回答。

“謝謝,不過你誤會了,那不是我的孩子。”

尤裏說:“哦,那就不恭喜了。”

男子愣愣看着他。

尤裏的腦子飛速轉了起來:我在說什麽啊,完全沒想好該怎麽說話!這男的到底什麽意思……是情感肥皂劇裏常見的那種意思嗎我應該怎麽接話難道應該說“節哀”嗎

他突然靈光一閃,領悟到了最簡單的答案——這兩人根本不是情侶!是我想多了,誰說一男一女站在一起就是情侶了

尤裏改口道:“抱歉,我剛才在想別的事情,有點走神了。我的意思恭喜她,只恭喜她一個人,不包括你。”

男子有點腼腆,抿嘴一笑。看他表情比較放松,尤裏覺得自己給出的反應……大概還可以吧不算太好,也說得過去吧

仔細想想,這兩人的外表看起來确實不像一路人,俗稱“不般配”。女士戴着眼鏡,穿着一身媽媽奶奶們會喜歡的碎花袍裙,棕紅色頭發盤成辮狀發髻,顯得很端莊保守;而男士看起來潮流得多,金色長發随意披在肩上,身上的黑衣十分寬松,是那種剪裁得很難理解的款式,他的脖子、手指、耳朵上到處都是小飾品,脖子上還露出了一點點文身,總體來看,是那種會出現在新銳時尚刊物上的形象。

這時,尤裏點的餐配好了。他去拿紙袋,黑衣男子也跟着他一起起身。

尤裏這時才覺得有點不對勁。這個人怎麽如此自來熟

黑衣男點的餐還沒到。尤裏要離開了,他跟着尤裏一起走出快餐店。

出門後,男子對尤裏說:“那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她的孩子。”

尤裏一臉迷惑。

不是你的還好理解……她懷孕了,懷的不是她的孩子那還能是誰的

在尤裏猶豫要不要直接走人的時候,男士突然話鋒一轉:“你玩過扭蛋機嗎”

“啊”尤裏沒玩過。但聽說過。

“外國傳來的玩意,市中心的百貨公司裏有這種機器,和其他游戲機在一個樓層。你把硬幣塞進機器裏,機器給你一個塑料球,球裏是小玩具。打開之前,你不知道那是什麽玩具,只知道大致是什麽類型。有的國家直接往機器裏塞錢,也有的國家得先去服務臺買代幣,用代幣再買扭蛋。”

尤裏之前一直盡量保持着禮貌,這會兒他不太想保持了:“你到底想說什麽”

男子的笑容愈發燦爛:“她肚子裏的東西就是代幣。将來到了交換的時候,她把代幣交出去,換回來她真正想要的孩子。”

尤裏一頭霧水地看着他。

男子說:“其實街上到處都是‘代幣’,只有少數是真正的‘孩子’。”

他貼近尤裏耳邊:“就比如你……”

尤裏後撤幾步,震驚地看着黑衣男子。

男子大笑了幾聲,轉身走回快餐店。

是他先說了莫名其妙的話,也是他突兀地結束了對話。

他就這麽用背後對着尤裏,毫不擔心尤裏會沖上來做些什麽。

尤裏确實非常想追上去,想抓住黑衣男子,問清楚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他剛邁出一步,又放棄了這個行動。

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空氣中似乎有無數看不見的絲線,絲線連接着尤裏與醫院方向。強烈的危險信號順着絲線襲來。

尤裏放棄了眼前的好奇,立刻轉身奔向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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