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第3章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鄒卻比五年前似乎要更瘦了。徐栖定不露聲色地望着他和任柚講話。那人的發型倒是沒怎麽變,劉海柔軟地搭在額前,身上套了件寬大的淡藍色衛衣,握着酒杯的手半縮在有些過長的衣袖口。
還像個學生一樣。徐栖定忍不住笑了一下。
“在笑什麽?”狄明洄跟着往下看,眼神飄來飄去不知怎麽就又飄向了小舞臺。徐栖定有短暫的無語:“我現在嚴重懷疑你和曹抒分別吞了塊磁鐵。”
狄明洄也不惱:“他是我弟,我關心他不是理所應當的嘛。”
他笑嘻嘻道:“我先下去了。”說罷一溜煙下了樓,向任柚坐着的角落走過去。徐栖定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忽然警覺起來。
果不其然,他瞧見狄明洄那家夥一屁股在鄒卻身邊坐下來,緊緊挨着,不留一點空隙。鄒卻擠在他和任柚之間,顯出些笨拙的無措,又很快恢複正常,不着痕跡地把狄明洄往邊上推了推,別開臉去。
狄明洄怎麽說也是個俊俏帥哥,又穿着一身的名牌,搭讪從來沒有失過手的時候。這時莫名其妙在鄒卻這裏吃了癟,面上現出一副欲發作又生生忍住的好笑神情。徐栖定樂得見好友出洋相,饒有興致地看着。狄明洄揚手叫了幾瓶酒。
鄒卻看了眼手機,時間已經不算早了。今天沒能從任柚嘴裏打探到任何關于徐栖定的感情情況,最後還聽她罵了半天前任,實在是挺浪費時間的。
任柚大概是罵累了,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嘀咕着什麽。此刻再不脫身更待何時,鄒卻于是禮貌地對身邊的另一個人說:“麻煩讓一讓,我準備回家了。”
“不是還早嗎?回什麽家。”狄明洄給他倒了杯酒,用自以為十分撩人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一番,“陪我喝一杯再走也不遲啊。”
鄒卻沒接那酒,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的手說:“請你不要再這樣了……我有女朋友。”
“是嗎?”狄明洄湊近了些,附在他耳邊小聲道,“別裝了,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了。”
他其實沒底,但這是慣用路數,對一些欲拒還迎的小男生屢試不爽。果然,他敏銳地發覺鄒卻眉眼間微妙的變化,溢出來的一絲慌亂被輕易捕捉。
是就是,撒什麽謊。狄明洄想着,擡手想要輕輕覆上他手背:“就一杯,我覺得你挺……”
小舞臺方向的歌聲不知怎麽就戛然而止,狄明洄聽見話筒共振導致的嘯聲,尖銳刺耳。他疑惑地朝臺上望,曹抒正在調整話筒狀态,目光卻直直落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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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明洄被這目光倏地刺了一下,忽覺一陣不适,心裏某種煩躁與不安交織的東西噴湧而出。他興致乏乏地收回了手:“算了,你走吧。”
這是一種近乎打發的語氣,鄒卻下意識覺得不舒服,卻又顧不上這些,不聲不響地準備起身。
“把酒喝了。”
他聞聲動作一頓,擡頭見到徐栖定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下了樓,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桌上的酒,又重複了一遍:“這些,喝了。”
話音落下,他對着鄒卻笑了一笑。
那是種不帶絲毫感情的皮笑肉不笑,像是下一秒整張臉便會冰封似的冷下來。鄒卻靜靜地回望,內心卻有種想要立即逃離的沖動,他沒看錯的話,這個渾身散發着不善氣息的人,竟然是徐栖定。
可又怎麽會是徐栖定。
五年不算太長當然也不短,他幾乎懷疑時間的流逝是不是私自篡改了自己的記憶。為什麽那個人在自己心裏的模樣,也随着過去的生活被塵封起來後,一齊蒙上一層模糊薄紗?
印象裏的徐栖定,溫度值是恒定的暖意融融,待人接物極少有像現在這般,似乎毫無善意的時刻。很奇怪,這樣的割裂感讓鄒卻雖訝異卻并無意外,有一種那人不過被扒掉虛假外殼的恍惚感。
狄明洄詫異道:“我都讓他走了,你忽然湊什麽熱鬧?”
徐栖定不答,眼神仍緊緊黏着在卡座上坐立不安的人。
鄒卻知道,這是還在等自己回答。
他腦子一片漿糊,卻還是大着膽子問:“好啊,你陪我一起喝麽?”
這是時隔五年,他對徐栖定說的第一句話。鄒卻聽見自己穩着音調發出聲音,不知是緊張還是別的什麽,他甚至覺得這聲音有些失真,連帶着自己的呼吸聲,都輕飄飄的,雲一樣浮到半空。
徐栖定聞言,眼神裏帶上幾分道不明的玩味,很快利落地走過來坐下:“行。”
狄明洄茫然地看着他往杯裏倒酒,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幹脆奪過一個剛被斟滿的酒杯:“我也要喝。”
徐栖定手頓了頓:“走開。”
“什麽意思啊。”狄明洄委屈地叫起來,“這酒還是我點的呢……”
他還沒說完,忽然像吃東西被噎着似的,硬生生把話咽了下去——是曹抒背着吉他朝這邊走過來了。
“唱完了?”徐栖定擡眼瞥見他,“唱完了就回去吧,順便把你哥帶走,他醉得一塌糊塗。”
狄明洄瞪他一眼:“放屁,我沒醉。”
曹抒禮貌地向徐栖定點點頭,接着忽略掉陰沉沉盯着他的狄明洄,連看都不看一眼便走了。
徐栖定不客氣地笑道:“脾氣是挺倔。”
狄明洄扭頭朝他飛了個眼刀過去,心煩意亂了幾秒後還是起身追着那人的背影往外走:“曹抒你別犟了!哥送你回去!”
“有人送我。”
“別扯謊了你,除了我還有誰會這麽關心你……”
那兩人吵吵嚷嚷的聲音徹底被周邊的喧嚣鼓噪淹沒,徐栖定轉頭看向身邊這個始終一言不發的人。只一會兒工夫,鄒卻已經默默灌了兩杯酒下去,眼神顯然不再清明,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麽。
“不是讓我和你一起喝嗎?”徐栖定拿過他手邊的酒瓶,“怎麽不等我就自己喝。”
鄒卻擡頭,他已經開始覺得腦袋發暈,心髒也不聽使喚地劇烈跳動起來。為什麽一看向那個人,心跳就怦怦亂了節奏……一定是,酒精的催化作用。鄒卻想着,鬼使神差摸上自己的胸口,用力在心口處按了按。
他慢吞吞地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他當然不奢望徐栖定記得自己的名字——他猜想得到的回答大抵會是誰誰誰的弟弟,畢竟他和徐栖定的一切交集,不就是永遠只通過鄒岩嗎?
然而徐栖定盯了他半晌,把他盯得幾乎要膽戰心驚起來,卻忽地淡淡道:“你是誰?你爸是市長?”
鄒卻愣在那裏。徐栖定又說:“是誰都沒用,剛剛你可是自己答應了要喝完的,是不是?”
鄒卻難以置信地蜷了蜷手指,又自嘲般暗自笑了笑:徐栖定似乎真的已經認不出他了。可想想也該如此,他們什麽關系也未有過,已經五年了,為什麽會要求人家記住一個只見過寥寥幾面的人?
他想着,又抱着最後一點希望問:“真的不知道嗎?”
徐栖定這下看起來連玩笑也懶得開了,帶着絲不耐煩道:“我對你的自我介紹沒興趣。”
鄒卻點點頭,忽然搶過那瓶酒,咕咚咕咚把剩下的都一口飲盡。他擡手抹去嘴角的酒漬,冷靜地說:“夠了嗎?還要喝多少?我還能喝。”
徐栖定有片刻的愣怔,而後無所謂地聳聳肩,随手拉過一個服務生:“再拿幾瓶過來。”
鄒卻不去看他,然而那人的目光像燒紅的鐵,用力烙進自己的每一寸皮膚,說出的話又像冰冷的雨,不由分說地澆上來,呲啦呲啦,心好像在冒煙。
他有些悲哀地想,曾經奢求過哪怕落在自己身上一秒也好的東西,今天也算是終于讓他嘗到。他們坐得那麽近,他知道徐栖定一直在看自己,可為什麽會是這樣的情況,不是的,不是的,這絕不是當初他想要的。
鄒卻被盯得受不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回盯過去。徐栖定沒躲,手指在桌上嗒嗒地輕聲敲擊着。兩人在嘈雜聲裏古怪地對視,酒精卷着燥熱醺進鄒卻的眼睛,他心想自己是已經喝過頭了,不然為什麽覺得連空氣好像都在沸騰。
“這麽看我幹什麽。”徐栖定看起來很惬意,抱臂往後仰靠,“你知道你這個樣子很像在索吻嗎。”
……說出這樣的話,絲毫不臉紅。鄒卻掩飾着慌亂別過頭去,平複幾秒後忽然有種想笑的沖動。
徐栖定變得不像徐栖定。徐栖定看起來對他有興趣。徐栖定好像把自己當成了某種消遣。
——這一切都太荒謬了。
荒謬得他想發笑。
鄒卻咬了咬牙,回頭注視着那人道:“如果我說我就是呢?”
他露出一個笑,像只溫順無害的小動物:“老板,你不就是想泡我嗎。”
徐栖定覺得自己不受控制。他本能覺得鄒卻不對勁,這話不對勁,這笑也不對勁,但某種上湧的沖動讓他來不及多想,驅使着他稍稍靠近了些,低聲說:“你說的啊。”
鄒卻覺得自己的呼吸變濃變重,不等他回答,徐栖定便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頭,接着将嘴唇貼了上來。
甚至用不上他試探,鄒卻的唇很輕易就被撬開。徐栖定發覺這人的身子在發顫,于是惡劣地吻得更兇。他始終睜着眼,瞧見鄒卻左眼皮上那顆淡淡的小痣,心裏冒出不合時宜的想法:以前少有能這麽近看他的機會,因此從未注意過這些。忽然想把他身上每一顆痣都數清楚。
鄒卻覺得頭愈發暈了。潛意識告訴他不能繼續這麽下去,可心中隐隐約約的欲望将這念頭不斷壓制,久一點吧,就一點,不會有事的……
他身子發軟,手緊緊扶着桌沿。忽然哐當一下,他被驚得睜大眼睛,原來是趴在桌上昏睡的任柚迷迷糊糊地用手碰倒了酒杯。
徐栖定用餘光瞟了眼任柚,對鄒卻不專心的樣子似乎很不滿意,強硬地扣住他的後腦勺,細細親吻。然而鄒卻被剛剛那動靜一驚,心中已清醒了大半。他猛地推開面前的人:“不,不要了。”
徐栖定回味似的抿了下嘴,眉頭皺起來:“不要了?你不是也挺投入的嗎。”
鄒卻覺得自己快要把一整年面紅耳赤的次數在今天用完,幾乎是落荒而逃地慌亂起身:“我真的要走了,謝謝你的酒。”
說完,他不等那人回答,快步朝外面走去。
荒原門口蹲着幾個正在抽煙的醉鬼,鄒卻略過他們,感受到新鮮的空氣打在自己臉上,雙頰與耳尖很快便不再那樣滾燙。他深吸了一口氣,在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
不知道你在這樣的晚上這樣對待過多少個人。他在心裏想。
即使被當成了同樣的一時消遣,而我,而我。
而我絕對和他們任何人都不一樣,徐栖定。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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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