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夜航西飛
第16章 夜航西飛
鄒卻在初中時短暫地談過一次戀愛。
是同班的一個女孩,叫陳筱筱。圓臉,戴一副黑色細框眼鏡,鏡片也圓圓的,襯得臉更圓,笑起來整張臉都紅撲撲。鄒卻覺得她像個可愛的蘋果。
陳筱筱坐在鄒卻左前方,看黑板時總會先注意到她紮得亂糟糟的麻花辮。兩個人被分在一組打掃包幹區,在學校食堂邊那條林蔭道,早中晚各一次,拎着掃帚畚鬥打仗一般同滿地的樹葉與榕樹籽作鬥争。雨天更糟糕,樹葉濕漉漉沉甸甸,黏在路面上難分難舍,連掃帚也難派上用場,便得拿着環衛專用的垃圾鉗,彎下腰去費力地夾起每一片葉子。
兩個人都不愛說話,到了地方便分頭從路兩頭掃起,默默無言,大功告成後再一起回教室。垃圾房有些距離,鄒卻常常把倒垃圾的活給攬了,陳筱筱便老老實實握着掃帚柄在路邊等他。你來啦。嗯。那走吧。好。
他那陣子心情不好。學校有個夏令營的活動,去美國游學,發了表格讓帶回去跟家長商量,有意向的可以報名。三萬多塊的報名費用,他當然沒抱任何想法,只在飯桌上提了一句。
沒想婁曉青卻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又催着他多說些具體的內容。他幾乎錯以為媽媽對自己變得慈悲,夏令營說不定變得有戲,于是興高采烈地講了宣傳單上游學的各種安排,順帶着轉述老師的話,說這機會不可多得,開闊視野,增長知識,有能力的家長一定要考慮一下……
婁曉青說,可惜,這麽好的機會,前兩年要是也有就好了。
他的頭便埋下去。埋得很低很低,恨不得把整個身子無限縮小,躲進飯碗裏。米飯在嘴裏嚼着嚼着開始沒了味道,像是苦的,艱難下咽。
婁曉青又說,小卻,你也知道我們是什麽家庭條件,不過普普通通,三萬塊錢這麽貴,只拿去供你一次夏令營,太奢侈了,別想啦,媽媽肯定不可能讓你去的。
可他也沒想啊。
他本來就沒抱希望啊。
他覺得自己好像條狗,被虐待千百遍還搖着尾巴迎上去,期盼着主人這天心情好,或許能大發善心扔塊骨頭給自己。
失溫的心總在被自己捂熱,反反複複,簡單維持着那麽一點輕微的跳動。
陳筱筱走在前面,校褲的褲腳過長,被她卷起一些,露出一小節白皙的腳踝。鄒卻瞥見那上面有大片明顯的青紫色。
他沒多問,只當是在哪磕着撞着了,畢竟自己和她也沒到可以随口關心的熟悉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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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晚飯後,他路過教學樓一樓入口附近的那個公共電話機,卻瞧見陳筱筱正站在牆柱邊,握着話筒的手由于用力而指節泛白。鄒卻離她不過幾步遠的距離,聽見她在哭。
他并非有意偷聽,但陳筱筱的聲音很大,幾乎是對着電話那頭哭着吼出來:“可今天是我生日!”
陳筱筱永遠安安靜靜斯斯文文,鄒卻被她打電話時的樣子吓了一跳。
九點晚二下課,住校生說說笑笑往宿舍方向走,鄒卻和少數幾個走讀的同學慢吞吞地留在教室收拾書包。陳筱筱住校,此時卻還沒走,正伏在桌上寫作業。眼看着人快走完,教室前排的燈也已經被關了,鄒卻再按亮:“你還不走嗎?要鎖門了。”
陳筱筱擡起頭來,哭過的眼睛依然紅紅的:“你先走吧,我再待一會,走的時候會把門鎖好的。”
“哦……那你別忘了關燈。”鄒卻只好背起書包往後門走去,快走到門口時遲疑了一下回過頭,“生日快樂啊,陳筱筱。”
那晚他和陳筱筱一直在教室坐到宿舍快要熄燈,陳筱筱說她爸媽很早就離了婚,她跟着爸爸,媽媽改嫁有了新家庭。基本是放養,爸爸是開出租的,經常不着家,極少對女兒的生活上心,不過是非打即罵。媽媽更是從不敢聯系,小時候偶爾會在爸爸忘記給生活費後怯生生地打電話過去,被冷漠回應“找你爸去別來問我要”,之後就再也沒有撥出過那個號碼。
鄒卻說但你很想她吧,陳筱筱沉默地點頭。
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陳筱筱,只好說“你放心我不會跟別人講的”。回了家洗漱時卻不自覺地想到自己的家,自己的媽媽,想到小學時忍不住在網上搜索,“怎樣才可以得到媽媽的愛”。
陳筱筱和他好像。
在一起是陳筱筱提的。他沒拒絕,那會兒兩個人熟了很多,把彼此當成樹洞,能夠毫無顧忌地傾訴對愛的渴望和不安,都沒談過戀愛,懵懵懂懂覺得這就是依賴和喜歡。
牽了幾回手,覺得別扭。幹巴巴提不然還是算了吧,陳筱筱也贊同,說談戀愛好像沒什麽意思,不如做回朋友。
她說:“我看小說上寫,和喜歡的人對視一眼都會忍不住心髒狂跳,但是我們兩個好像不是這樣。別說對視了,連牽手都沒有這樣的反應。”
他們對對方都沒什麽感覺。
鄒卻後來想了很久,究竟要怎麽做到對視就能心跳加速。和體育課跑完一千米是一個感覺嗎?可到底會是怎樣一個人,能讓自己在腳步都未動半分的情況下,只是對上那人的眼睛,心跳就會不受控制呢?
好荒謬。好荒謬好荒謬。
不會有這樣的人出現吧。
“在想什麽呢?”
鄒卻從回憶裏晃過神來,手裏被塞了一塊包裝好的曲奇。安安伸出手在他面前揮了揮:“發呆呢?這餅幹是我自己做的哦,巧克力味特別濃郁,送你一塊。”
鄒卻忙說謝謝,看着她把自己剛剛點的咖啡放在桌子上。
安安是“茶泊”的店員。這家咖啡店開在離大學城很遠的一個公園邊上,他有時去爬山散心,會在店裏坐上一小會兒。由于離得遠,開始打工後閑暇時間又少,因此來得并不頻繁,但只要周末能抽出空來,他便常過來點上一杯咖啡。
他很喜歡這裏,在學校附近總能遇上各類或面生或面熟的同齡人,吵吵嚷嚷,嘻嘻哈哈,他不太自在。茶泊開得偏,每次去的時候永遠只坐着那麽兩三個客人,倒給他留了處安心踏實的放松空間。
去的次數多了,安安已經跟他混熟。生意反正也不忙,于是常常送他些小零食,找他搭話聊天。鄒卻很喜歡安安,覺得她實在是個不錯的朋友,無論聊什麽話題都能接得上,還總抛出些古靈精怪的觀點看法來。
他想了想,對她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安安愣了下,撲哧笑出聲來:“好俗的問題啊!怎麽,哪個姑娘突然讓你春心萌動啦?”
“我問得很認真。”鄒卻喝口咖啡,他想到陳筱筱的話,“心跳不由自主加速就是喜歡嗎?”
安安搡了把他:“具體講講。”
“就是……我總不好意思看他,也不知道怎麽跟他說話。跟他離得太近心就會怦怦跳,但我又覺得是因為我膽子小的緣故,不敢跟那種太出衆的人接觸而已。”
“那确實是說不好。”安安點點頭,“還有什麽別的嗎?”
鄒卻有些尴尬:“我夢到他了。”
“夢到他什麽了?”
“就,就沒什麽啊……記不太得了,只是幾個零碎的片段。”
“那不是很正常嗎?”安安說,“我還老夢到老板和一些常來的客人呢,還夢見過你!”
她轉了轉眼珠:“但不正常就不正常在,夢見就夢見了,沒人會總惦記着啊。你不會就因為夢見這個女孩子,心裏不踏實了好些天吧?”
心思被戳中,鄒卻沒答話,嘴抿得緊緊的。
他确實已經心緒不寧挺久了。
說服自己接受喜歡上一個男人的事實花了些時間,琢磨完又輕輕出了口氣。還好。喜歡徐栖定不會有結果,這和愛上哪個明星有什麽區別。因為明白只能是遠距離的單戀,便也少了些不現實的奢望,這樣的喜歡大概不會那麽難熬吧?
安安說,喜歡就追呗,他只是搖搖頭,哪有那麽容易。
自己本來就不是會大膽追愛的類型,永遠都在被動,連對朋友的感激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徐栖定那樣的人太灼眼,他有些嫉妒,又有些好奇,接近一些後發現原來統統都是喜歡。
發了會兒呆,在店裏晃悠了一陣。這家店老板很有情調,店一角有一整面唱片牆,邊上貼了很多英國樂隊的海報,挂着幾把舊吉他。還有一架大大的落地書櫃,紅橡木的,塞滿各種古今中外的書。
鄒卻把那本墨綠色的《夜航西飛》抽出來,翻了翻,找到那張鵝黃色的便利貼。
吧臺邊有面貼滿留言的牆,上周百無聊賴,喝咖啡時問安安要了筆,胡亂寫下:店裏出的新品不好喝,但芝香豆乳蛋糕好好吃。
寫完又覺得這種話明晃晃貼在牆上不太厚道,于是疊起來夾在了書的扉頁裏,暗自得意或許有一天會有別的客人在翻書時發現它。不過到了那時候或許新品也早就下架了吧?
現在,便利貼被展開,平整地壓在書頁中。背面多了行小字,字跡很娟秀,看起來像女孩子寫的:
第一次來,聽了你的,蛋糕真的很好吃。
才一周!
好像随手埋下的時間膠囊,在遠早于想象的時間內就被陌生人發掘出來。驚喜,又覺得神奇。
鄒卻忍不住彎起眼睛笑了笑,轉頭向安安要了張新的便利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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