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夢中人

第18章 夢中人

鄒卻想到自己上一次去酒吧。

那是高考最後一天,婁曉青去接的他,一見面就劈頭蓋臉問考得如何。他出來得晚,考場出口處已經站滿了學生和家長,此刻心頭重擔得以放下,大家也都不急着走,有的在和同學擁抱,有的接過父母送的花沖着手機鏡頭比耶。鄒卻悶頭往外走,穿過擁擠的人群,身後跟着不依不撓追問的婁曉青。

“兒子,今天這門難不難啊?”

“現在全部考完了,你估分看看大概能有多少?”

“你倒是說話呀!”

鄒卻偏不說話,那天天氣特別好,太陽曬得他眼睛眯成一條縫。眼球表面附着的水汽像要被陽光盡數吸走,格外幹澀。他眨了眨眼,拉開車門坐進車裏。

後座還坐着鄒岩。鄒岩正低頭打游戲,頭也不擡地用胳膊肘碰碰他:“考完了啊。”

鄒卻“嗯”一聲,攥緊手上的準考證。

婁曉青跟着坐進駕駛座,嘴裏仍在喋喋不休:“我跟你說過多少回,要說話、要說話,你怎麽總就不聲不響的,你什麽都不說,媽媽怎麽去了解你的情況啊?”

鄒卻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他想到老師常講的,等考上大學,就是徹底的解放,你可以擁有新的人生。他想到很多個晚自習自己在日記本上寫,我一定要考到很遠的地方。

那個詞怎麽說來着?逃離。

中學時代結束了,真能逃離嗎?逃得遠遠的,可以像現在這樣,不想應答就不應答,也不用堵起耳朵,再也聽不見婁曉青的話?

他正胡思亂想,鄒岩收了手機,在車載廣播的路況播報聲中拱拱他:“今晚帶你去個好地方,去不去?”

鄒卻小聲問:“哪兒啊?”

鄒岩瞄一眼前座的婁曉青,做了個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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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卻勉強分辨出他說的是酒吧,随即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他原本盤算着一回家就躲進房間,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把一些平日裏沒時間看的書給看了。鄒岩見他這副模樣,不高興地“啧”了聲,也沒繼續勸,顧自低下頭繼續看手機了。

鄒卻反倒不自在起來,想了又想還是準備答應。他不太想惹鄒岩不高興,基本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畢竟鄒岩心眼小,一個心情不好就能把人晾上三四天,他可不想氣氛尴尬。

更何況,這是“賞臉”願意帶着自己去玩兒呢,哪有拒絕的道理,簡直應該跪下來謝主隆恩。

鄒卻于是更小聲:“那我去吧。”

鄒岩斜他一眼,這才露出個笑:“這才對啊。”

那晚他們用看電影做借口出門,婁曉青沒多問,給鄒岩轉了些錢,叮囑他想買什麽就買,不用省。鄒岩一出小區就興奮道:“一會兒哥請你喝點好的。”

鄒卻點頭,亦步亦趨地跟着他,像個沒有靈魂的機器人。

鄒岩帶他去的那家酒吧顯然生意火爆,幾乎人頭攢動,鄒卻錯覺耳邊生出喇叭,捂着耳朵盯住鄒岩的腳後跟。鄒岩剛進去便丢下了他,全然忘了要請他喝什麽好的,自顧自找了相熟的人聊天。鄒卻鑽出人群躲進酒吧廁所,剛從局促中緩過勁來,又被隔壁隔間傳出的暧昧呻吟聲吓得想要拔腿就跑。

他好不容易在人堆裏找到鄒岩,卻見鄒岩正和一個穿着超短裙的女孩摟抱在一塊,身體貼着身體,挨得緊緊的。那女孩的頭發很長,瀑布一樣,發絲垂落在鄒岩手臂上。

鄒卻看到他們兩個接吻。臉頰貼臉頰,嘴唇碰嘴唇。

就像此刻,鄒岩坐在這個陌生男人懷裏,轉過臉和他接吻。

餘盛握緊了拳:“鄒岩!我們還沒正式分手!”

鄒岩悠哉悠哉地起身:“餘盛,你什麽時候開始走深情路線了?本來就是看對眼處着玩玩,怎麽還認真上了。我難道還怕找不到比你更行的人麽?還是說你是個什麽寶貝,我得愛着護着捧在心尖,一輩子都不放手?”

他嘴毒,說話像毫不考慮對方的感受,也不給人插話的機會,髒詞兒連珠炮似的一個個從他嘴裏蹦出來。餘盛臉色陰沉,鄒卻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生怕下一秒餘盛就要揮起拳頭,血濺當場,手刃負心漢。

原先摟着鄒岩的那男人笑起來:“你欠的情債還挺多。”

鄒岩也跟着笑,眼睛瞟着餘盛說:“意外意外。”

餘盛冷哼一聲,朝他努努下巴:“那什麽時候還錢?”

“就知道你惦記着這個。”鄒岩又笑,“行了,現在就轉你,要錢直說啊,裝出副情聖的樣子來累着了吧?”

他拍拍餘盛的肩膀:“又不是不清楚彼此尿性。”

餘盛有些不耐煩地後退幾步,沒再出聲。鄒岩拿起手機操作了會兒,餘盛便撇撇嘴轉身了:“借你弟用了用,你自己看着辦啊。”

他丢下這句話就大步走開了。

鄒卻一頭霧水,想着該怎麽開口解釋自己跟着過來的事。鄒岩看一眼他,指指卡座:“坐吧。”

這又是唱的哪出。鄒卻仍站着,手指不自然地蜷了蜷,看鄒岩不緊不慢地喝了口酒,手往旁邊男人大腿上一搭,沒頭沒尾地說:“之前我過生日,餘盛給我轉過五千塊,就知道他忘不了這茬。”

原來餘盛不是因為癡情才對鄒岩窮追不舍啊……鄒卻有些想笑,笑自己太天真,他想起鄒岩那句“又不是不清楚彼此尿性”,這兩個人分明都不是什麽好鳥,自己倒腦補出一場戀戀不忘的愛情戲碼。

鄒岩給身邊男人點煙,男人吸一口煙,湊到鄒岩面前,往他口裏渡。鄒卻看得眉頭直皺,連手也一時不知往哪放,慌亂了半天插進口袋:“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剛要擡腳,鄒岩終于和那男人分開,眯着眼沖他笑了笑:“來都來了。”

鄒岩給他倒了杯酒。鄒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僵着身子被鄒岩扯到身邊坐下。他象征性抿了口酒,抹抹嘴唇道:“哥,我真的得走了,還有事。”

鄒岩沒立即應聲,過了會兒才牛頭不對馬尾地答話:“這種地方第一次來吧?”

鄒卻忙說:“我不會和媽說的。”

“我不是擔心這個。”鄒岩笑嘻嘻的,“你進來的時候沒吓到吧,在這兒大家都挺随心所欲的,沒什麽拘束。”

鄒卻想到方才撞見的那兩個熱吻的男人,臉頰有些發燙。他不敢把那場景回憶太多,胡亂搖搖頭,又忍不住問鄒岩:“那是你……新的交往對象嗎?”

他說的是和鄒岩接吻的男人。男人此時已起身離開卡座,靠在吧臺邊和調酒師說說笑笑起來。鄒卻只道鄒岩對徐栖定的好感消失殆盡得如此之快,一時不知是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鄒岩毫不在意地說:“不是啊,只是今天晚上剛認識的。”

這話叫鄒卻大跌眼鏡,他實在沒法想象兩個剛認識的人是怎麽做到立刻像被膠水黏在一起那樣,難分難舍地親熱。可那畢竟是鄒岩自己的事,他到底沒資格評判,只得試探着說:“那……是有點好感?”

“好感?”鄒岩覺得這個詞很新鮮似的,想了會兒才答,“我們真沒那麽講究,看對眼了就及時行樂呗,沒想那麽多,幹嘛非得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框在框架裏,親了就是有好感?做了就是要交往?本來就是來玩的,找點樂子,又不是小孩了。”

他百無聊賴地朝四周望,嘴裏還說着:“餘盛都跟你說什麽了?沒說我壞話吧?跟他談戀愛實在沒什麽意思,想想還是分開的好。”又嗤了聲:“沒想到他還跑去找你了?真是有夠閑的。”

鄒卻難以置信地望着他,覺得組織好的語言稀裏嘩啦散了個粉碎。鄒岩真是這麽想的嗎?這在他眼裏是不是還算是及時行樂?

他不能理解,猶豫三番還是開口道:“你不是說,你想追徐栖定……”

鄒岩點頭:“我是想啊!”

“那怎麽……”鄒卻欲言又止,嘴巴張張合合還是閉上。

很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是能夠和別人暧昧的嗎?是能和別人親吻、擁抱,甚至上床的嗎?

也是,又不是已經開始交往,就算再喜歡犯不着為了那人守身如玉,愛怎麽樣就怎麽樣才對。

可他不行。

他想他喜歡徐栖定,就只想和徐栖定接吻、擁抱,甚至是……他還沒想過的事。

他擅作主張覺得鄒岩的喜歡好廉價。轉念心裏又泛起苦澀,至少人家的喜歡是亮堂堂的,從不遮遮掩掩,還有誰的喜歡能比自己更廉價?好像玩打地鼠游戲,時刻提防着感情漫出來溢出來,一冒頭就錘回去。因為看不到結局,所以過程也要抹殺。

他不敢。

他不說話,鄒岩覺得沒趣,陪他坐了會兒就起身往別處飄了。鄒卻握着酒杯發呆,有一下沒一下地數音樂節拍。身邊不知何時湊上來個人,噴他滿臉酒氣:“在等誰?”

鄒卻扭頭一看,一張陌生的臉,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紀,染着頭黃毛,長得倒是不吓人,就是喝醉酒的樣子着實令他心驚。他想起那天上夜班打工遇到的醉鬼,這裏再沒有什麽徐栖定來替他趕人。

鄒卻慌忙推開這男人:“你幹什麽?”

黃毛醉醺醺地要伸手來摸他臉:“一個人坐這,等誰呢?”

鄒卻扭過頭,避開那只不安分的手。沒想黃毛竟将手徑直往他腿間探,他整個人都快彈起來,費了些力氣才挪開一些:“別這樣了行嗎!”

要是徐栖定在就好了。

好想見徐栖定。

黃毛嗤笑一聲:“都來這兒了你裝什麽純啊?別跟我玩欲擒故縱這套啊,這情趣不時興了知不知道?老子喜歡主動點的。”

他說完便又想靠過來,鄒卻心想要是實在不行就給他一拳,眼看着黃毛的手要來抓自己手腕,鄒岩的聲音在一邊響起來:“幹嘛呢?”

鄒卻如同見了救星,站起來往鄒岩身後躲:“我不認識他。”

鄒岩走過去,和顏悅色地拍拍黃毛:“又喝這麽多?我記得你之前找的那個不是挺管着你的嗎?”

“早分了。”黃毛大着舌頭說。他看看鄒岩,又瞅瞅鄒卻,手在空氣中比劃了一下:“認識啊?”

“我弟。”

“哦,哦,原來是這樣。”黃毛嘿嘿笑,“以後多帶來玩啊,我看他還挺害羞的。”

鄒卻在心裏啐了一口,硬邦邦地插話:“我先出去了。”

他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身後鄒岩又同那黃毛聊了幾句,也快步跟出來。他點了根煙,臉被打火機映亮:“我剛跟熟人聊天呢,沒注意到那小子望你跟前湊。”

鄒卻分不清他是假惺惺還是真關心,也沒那個精力猜,只悶悶地“嗯”了聲,沒再多說上什麽。一路走到樓下,鄒岩轉過臉問他要不要一起打車回去,他想了想沒拒絕。

兩個人站在路邊等車,鄒卻看着鄒岩用鞋跟碾滅煙頭,忍不住問:“你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是的?”

鄒岩反應了一會兒,很快答:“就去年吧。”

“其實我高中就挺喜歡班上一個男生的。”他咧開嘴笑,“反正就,對他有意思呗。那會兒隐隐約約明白一點,還覺得新鮮,對男的女的竟然都能行。”

他指指褲裆,意味深長地笑了下。鄒卻站在樹影裏皺了皺眉。

“接着去年吧,認識了挺多這個圈子的人。那個詞怎麽說來着?哦,身份認同。反正這些都是去年的事,那之後就經常來這裏玩,挺開心的。”

兩人之間沉默了幾秒,鄒卻才接話:“那你是怎麽……确定自己喜歡男人的啊?”

“就因為,”他聲音驟然小下去,“發現你對男的也行……?”

他沒好意思像鄒岩那樣指褲裆。粗俗。

鄒岩看他一眼:“你對這個很感興趣?”

“不是。”鄒卻忙搜刮借口,“我身邊沒有這樣的人,我就是,有點好奇。”

“你可別跟媽說啊,說好了的。”鄒岩說,又故意賣關子似的頓了頓,“你想知道啊?自己試試不就得了。對男的能不能起反應,這自己難道還能不知道啊?”

鄒卻漲紅了臉,一時語塞。好在打的車正好趕到,這個話題被徹底終止。鄒岩在車上同他扯了些別的無聊話題,他心不在焉地一一應答。心好像飄到天邊,琢磨着些朦朦胧胧想不明白的事。

鄒卻回了家,先給柯淼發去信息,問她是不是還在奶茶店。幾分鐘後得到一條靠标點大呼小叫的回複:你不敢看看幾點了??我是要在奶茶店坐到生根嗎??怎麽樣,那個狼尾賤男沒為難你吧??!鄒卻我告訴你你可欠我一杯奶茶啊!下次請我!!!

鄒卻一邊笑一邊給她回複,簡單洗漱完就舒舒服服躺上床。興許是在酒吧待久了,感覺大腦裏此刻還殘留着五光十色的塑料碎片,紮得他沒法睡覺。他睜着眼睛在黑暗中躺了會兒,思來想去還是沒法理解鄒岩的喜歡。

如果是我,我會只想吻徐栖定。

眼睛不知什麽時候迷迷糊糊合上,他也已經分不清是夢境還是幻想。鄒卻回憶徐栖定的嘴唇,那兩片嘴唇在腦海裏一張一合地說話,問他,自己能行嗎。吻起來又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呢,好像只是唇貼着唇就很不錯。

他意識朦胧地把手往身下探,在幻想中抓住了徐栖定的手,同時也抓住了自己的欲望。

整個人都開始發熱。喉頭慢慢變得幹澀,像水分在慢慢流失。鄒卻下意識地動着,覺得夢裏的徐栖定從來沒有離自己這樣近過。他好想摸摸他的臉,摸摸他微微凸起的眉弓,線條流暢的鼻梁,溫熱的嘴唇。

在幻想裏,一伸手便能觸碰。

鄒卻好像置身于巨大的宇宙,四周空空,只有自己和徐栖定。呼吸開始急促,身體似乎馬上要漂浮,他微微喘着,小幅度地發顫。

鄒卻拿紙巾擦手,失神地靠在床頭。方才胸脯起伏得厲害,好幾分鐘後才緩過氣來。他腦子一團漿糊,亂得不行,只覺眼前還是徐栖定的影子,輕輕一夠就把自己的心給掏走。

他竟然想着徐栖定做了這種事。我是變态吧,鄒卻絕望地想,可如果我因為他有了性沖動,這是不是說明我真的很喜歡他?

這一晚鄒卻沒睡好,被夢魇反複纏繞。身體裏有奇怪的蟲子在爬,不斷侵蝕啃噬他的理性。無數個碎片組在一起,那不由分說攫取他神智的怪物,怎麽看都是徐栖定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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