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茉莉香片

第20章 茉莉香片

夢中情人徐栖定好幾晚沒來,鄒卻心想掌管夢境的神仙實在是不夠意思,給他點甜頭叫他食髓知味,又不再讓徐栖定在夢境裏出現。

好不容易再夢見一次,卻見徐栖定忽然變成滑溜溜的泥鳅,一溜煙就從自己手裏逃跑。

睡醒又接到柯淼電話,她去參加家裏親戚的聚會,興致沖沖地在電話那頭說:“泥鳅炖豆腐,特別好吃!”

“泥鳅?”鄒卻剛在夢裏和泥鳅幽會完,一聽夢中情人成了人家飯桌上的菜,就要進到柯淼的肚子裏,吓得差點一骨碌從床上摔下來。

待他好不容易清醒過來,把徐栖定和泥鳅通通抛到腦後,才慢吞吞地起床洗漱。下周婁曉青生日,他和鄒岩都沒時間回去,于是商量着這個周末去陪她吃頓飯,算把生日提前過了。

鄒卻拎着糕點在小區大門口見到鄒岩,鄒岩半張臉縮在衛衣兜帽裏,兩手空空,指間夾着剛燃的煙。一見他來,煙沒抽幾口就被扔在地上碾滅。

“走吧。”

鄒卻看了眼他,心道好兒子形象馬上要上線,鄒岩未免太會演,要是讓婁曉青知道他又吸煙又泡吧,交往對象還是男人,也不知道會不會氣死。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上樓,婁曉青大概是在廚房做菜,隔了幾分鐘才來開門。鄒岩先進,被她捧着臉看了又看:“怎麽黑眼圈這麽重啦?我跟你說了,少熬夜,你看媽媽給你轉的那篇公衆號文章沒有,身體是自己的呀,要上點心。”

鄒岩懶洋洋地應了幾聲,徑直往沙發上一坐。鄒卻悶聲不響,把幾盒糕點放在玄關櫃子上,默默彎腰換鞋。婁曉青像才看見他似的,笑着迎上來:“哎呀,買多了,我一個人吃不完這麽多。”

她又轉身進了廚房,颠鍋翻炒的聲音很快響起。鄒岩瞄了眼廚房的方向,沖準備回房間去的鄒卻招招手:“過來過來。”

“怎麽了?”

“上次的事,”鄒岩不放心地小聲說,“別穿幫了啊,替我掩護着點。”

鄒卻認命地點點頭。把鄒岩的秘密說出去對自己能有什麽好處,無非惹得家裏雞飛狗跳,自己也得被無辜誤傷。

更何況,他現在又何嘗不是懷揣着秘密。鄒岩恐怕性向的事被婁曉青發現,卻還不知道弟弟也早已蹚了這趟渾水,兩個人莫名其妙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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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上婁曉青果然問起鄒岩的女朋友。鄒卻聽着婁曉青一口一個“小餘”地叫,有些憋不住笑,那臉埋在碗裏悶頭扒飯。

“那個小餘還跟你好着吧?”

“嗯,我倆挺好的。”

“什麽時候領回來吃頓飯呀?我也想看看我兒子喜歡的是個什麽樣的女孩子。”婁曉青笑眯眯。

什麽樣的女孩子?五大三粗的漢子!鄒卻悄悄翻白眼,又一想鄒岩現在的追求對象,覺得徐栖定若是女孩,一定是個極容易在此時此刻被鄒岩拿來被炫耀的對象。

鄒岩果然不高興地咂咂嘴:“媽,你現在就這麽着急幹什麽啊?我是和人家談戀愛,沒奔着結婚去,什麽領不領回來的。”

婁曉青給他夾糖醋裏脊:“那你說說,小餘怎麽樣?每次問你你都不說,我也會好奇的呀。”

鄒岩不出聲,婁曉青沒了轍,又轉向鄒卻:“小卻,你見過你哥的女朋友沒有?快跟媽媽說說看,小餘應該挺漂亮的吧?”

“嗯,挺漂亮的。”鄒卻努力把嘴裏的飯咽下去,“個子挺高的,還留了個狼尾鲻魚頭。”

“個子高好啊。”婁曉青聽了直笑,“狼尾鲻魚頭是什麽?”

鄒岩瞪他一眼,鄒卻憋笑:“就是個發型,很時髦的。”

好在婁曉青沒再多問,只叮囑鄒岩好好對人家小姑娘。鄒卻想到人高馬大的餘盛在別人嘴裏成了小姑娘就直樂,繃着嘴角偷偷和鄒岩對視,做了個“任務完成”的口型。

待婁曉青去上廁所,鄒岩才松了口氣,勾着鄒卻脖子說:“不錯不錯,沒露餡。”

鄒卻笑笑,不動聲色地把他胳膊移開:“哥,那你這陣子還打算談戀愛麽?”

“為什麽不談?”鄒岩翹起二郎腿,“我還沒把人追到手呢。”

眼看話題成功引到徐栖定身上,鄒卻忙繼續旁敲側擊:“你之前不是說,還沒确定他是不是嗎?”

生怕鄒岩又起疑,他替自己的打探找了個借口:“我就好奇問問,這不以後還得繼續替你掩護麽。”

鄒岩點點頭:“是啊,還沒找到機會,聽說他考了潛水證,前幾天剛找了共同朋友約他吃飯,說想請教請教這方面相關的事。”

潛水證?徐栖定好厲害啊。

聽他的追人計劃有了進展,鄒卻失落地垂下頭。果然,鄒岩做什麽事都比他更輕松。

他想了想,又問:“那……你打算怎麽确定啊?”

鄒岩睨他一眼:“這種事急不來,先從朋友處起呗。熟了之後好下手,試探的招多得是,慢慢來,再說吧。”

鄒卻心想鄒岩大概是真的很喜歡徐栖定。找人暧昧排遣的機會于他來講多的是,竟然願意“慢慢來”。

“你們剛剛在說什麽?什麽潛水?”婁曉青端了盤切好的蘋果過來,臉色不太好。

鄒岩說:“沒什麽……”

鄒卻不作聲,默默聽婁曉青訓斥:“我看誰膽子肥了想去玩潛水!我有沒有再三跟你們說過潛水玩不得?”

鄒岩還想說些什麽,猶豫幾秒,也把嘴給閉上了。

潛水這個詞在他們家是違禁詞。

他們的父親年輕時是潛水愛好者,恰在婁曉青懷鄒卻那一年出意外去世,鄒卻成了遺腹子。婁曉青與丈夫恩愛,和婆家關系倒是不太好,鄒卻記得小時候她常常對着鄒岩和自己念叨:

“你們是不知道,我當時嫁到你們爸爸家裏,真的是吃盡了苦頭。我那時候很瘦,整個人弱不禁風,看起來特別好欺負,大嫂和弟妹為了在我面前立下規矩,都不給我好臉色看。我還想方設法地讨好她們,打聽她們的喜好,送衣服送首飾,沒幾天就撞見她們和隔壁鄰居偷偷講我閑話。”

“造孽的事兒多了去了。我在樓下晾被子,她們就從樓上用臉盆往下潑水,末了還說不是故意的,沒見着底下有人,假惺惺道個歉。那段日子和生不如死沒什麽兩樣,每天都想着幹脆撕破臉皮,又告訴自己能忍能忍,才剛嫁過來,不能給你們爸爸添麻煩。好在不久之後就搬出去,至少不用再受盡白眼。”

“剛結婚的時候怎麽都懷不上,被婆家看輕、瞧不起。覺得我沒用,生不出來孩子,婆婆甚至催着你們爸爸和我離婚,趕緊找個能生的。得虧我們倆是自由戀愛,感情很好,你們爸爸總是向着我,整個家就他一個人替我說話,維護我。”

“小岩生下來也是我自己帶大的,我不要他們養。”

“小卻是意外懷上的……我那時候下定決心不會再生,想去把胎打掉。婆婆他們一個勁勸我,說什麽兒女雙全,多個孩子多份福氣,天天找人看着我,不讓出門,幾乎是把我軟禁在家裏。我就拼命做家務,跪在地上擦地板,累出滿頭汗,盼着能出意外,孩子能流掉。”

後面的故事她總是講不下去。鄒卻早就明白了個大概,不想要的孩子留在了肚子裏,未等生下便傳來丈夫出事的噩耗。他想他有時能理解婁曉青對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偏見,也替她憤憤不平過,可多數時候還是覺得委屈——怎麽上一輩恩恩怨怨的後果全要他來承擔?

鄒岩承諾不會再提潛水,婁曉青才緩和了臉色。丈夫意外去世确實給她留下不小的陰影,一度非常怕水,每天都做關于溺水的噩夢。鄒岩小學想學游泳,也被她拒絕了好幾次,百般勸說再加期末考試拿滿分的承諾之下才不情願地答應。有一年夏天鄒岩常去的那個游泳館還出了事,七八歲的小孩因為家長疏于看管在泳池裏溺亡,新聞一出便吓得她又萎靡不振了好些天,勒令鄒岩不許再下水。

三個人坐在一起看了會兒電視,婁曉青又問了些不痛不癢的問題,多半是沖着大兒子去的。鄒卻樂得落個清淨,縮在沙發上望着電視畫面出神。他暗暗祈禱鄒岩能遇挫,最好在成為朋友這一步上就絆個跟頭。回過神來又覺得自己要多幼稚有多幼稚,這和暗地裏偷偷紮小人詛咒別人有什麽區別?

臨他們離開,婁曉青從冰箱裏拿了罐自己腌的醉蟹,塞進鄒岩手裏要他帶去學校:“你很愛吃這個。”給鄒卻則随手揀了些水果裝進袋子:“多補充維生素。”

兩人出了小區便簡單告別分開。鄒岩有朋友來接,不知道接下去是又要去哪裏潇灑,頭也不回地坐進車裏走了。鄒卻慢吞吞往前走,手上提着那袋東拼西湊的水果,心裏頗不是滋味,索性坐在路邊長椅上一口一口啃起梨子。

偏心了這麽多年,說習慣其實也早習慣了。有時候也會自暴自棄地想,如果沒有自己是不是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更好的婚姻?幸福圓滿的三口之家?人好像總是會自動美化未能實現的那條道路,鄒卻常常覺得如果婁曉青沒有懷上自己,甚至是如果她不嫁給父親,她的人生一定會幸福許多。

自己則沒那麽重要了。

這話要是講給柯淼聽,一定又會被罵不許自輕自賤,你的人生也很重要。可他确确實實是那樣想的,自己好像個邪惡的源頭,本就不是懷着愛生下的孩子,随母親的痛苦和悲傷一同來到世上。這樣一想,原來什麽都是注定好的。

他看了眼時間,回學校太早,又想不到該去哪裏打發時間,于是準備提上水果去茶泊找安安。踏進茶泊的小門時覺得好安心,店裏只有寥寥幾個客人,安靜得能聽見牆上時鐘秒針跳動的聲音。

安安伏在櫃臺後打瞌睡,聽見門口的風鈴聲一個激靈擡起眼皮。鄒卻跟她揮揮手,點了杯綠茶拿鐵,又從塑料袋裏掏出個梨子遞給她。

安安興奮地小聲問:“什麽日子啊?”

鄒卻失笑:“沒有啊。我回家了一趟,從家裏帶了點水果,分你一個。”

“謝謝謝謝!”安安把梨子揣進口袋,“你的老位置空着呢,去等着吧。”

她指指書櫃邊那個靠窗的桌子。鄒卻點點頭,準備就在櫃臺邊等她做完咖啡。他看着安安操作,随口問她最近生意如何,安安眼睛亮晶晶地擡起頭來:“生意就那樣啊!但是經常有帥哥看,不錯喲。”

她對鄒卻眨眨眼:“你也是其中一員。”

鄒卻被她逗笑,兩人又胡扯了幾句,有新的客人進門,他便端着自己那杯拿鐵往窗邊去了。新進來的也是大學生模樣的男生,安安笑眯眯地問他喝點什麽,鄒卻聽了會兒他們說話,盯着窗外發呆。

他從書櫃裏找那本墨綠色的《夜航西飛》。自上次往書裏夾了那張淡黃色便利貼被人回應後,他和對方又有來有回地聊了好幾次。回複總是很有耐心,讓他想起初中同學陳筱筱。鄒卻想溫柔其實是很強大的力量,措辭和語氣總能體現出一個人的性格和素養。

他問對方是不是也看了這本《夜航西飛》,講自己看完這本書之後忽然也好想去非洲。對方回答說,對游記傳記類的作品興趣并不大,最開始只是被綠色磨砂封面和漂亮的燙印字體吸引,又覺得這一本的內容實在很迷人。他在便簽上摘抄這麽一段話:

如果必須離開你曾經住過、愛過、深埋着所有過往的地方,無論以何種方式,都不要慢慢離開,要決絕地永不回頭。不要相信過去的時光才更好,它們已經消亡了。

鄒卻從書頁裏找到被壓得平平整整的便利貼。上一次對方問起他還喜歡看什麽書,鄒卻講自己有很長一段時間非常迷張愛玲,喜歡她寫的故事,反複研讀分析,說是文學偶像不過分。

他看便利貼。上面工整的字跡問:張愛玲我看得不多。你最喜歡她寫的哪一篇?

鄒卻想了想,在那問題底下寫:《茉莉香片》。

為了不讓安安發現這個秘密,他已經習慣了在口袋裏準備便利貼和筆。這種交流方式好原始,鄒卻想,又好特別。這次想說的話太多,興許是對着陌生人的緣故,他像個準備解放自己的口袋,把緊緊束着袋口的繩子解開,嘩啦啦向外傾倒,以至于足足用去十幾張便利貼。

他寫,聶傳慶好悲觀,可他竟然能感同身受。言丹朱這樣的人,好像存在本身就能刺痛自己。“寒天裏,人凍得木木的,倒也罷了,一點點的微溫,更使他覺得冷得徹骨酸心。”

他寫,有時覺得善意甚至是種煎熬。為什麽有些人像太陽,周身散發的光刺得自己睜不開眼,好像一旦碰上就快被灼傷。人生遇到過不止一個言丹朱,那種無憂無慮長大的孩子,自以為能拯救他人,有種近乎可恥的天真。自己沒感受過愛,也不懂愛是什麽,所以不願意要這使人煎熬的善意,更想要愛。

他渴望愛,又無從想象。

他寫,有時覺得自己好不堪。初讀這篇小說時覺得聶傳慶陰暗、扭曲,而在意識到自己身上也有他的影子後便忍不住難過。他講自己脆弱,擰巴,優柔寡斷,愛恨都難做到透徹。他羨慕哥哥,行事果斷,感情直率,想愛便愛想恨便恨了。而自己疲于社交,因為一旦開始一段關系就忍不住地想要讨好,認定愛是先“給予”再“獲取”,愛是交換,真實的也好虛假的也好,總之不會存在無條件的愛。

他寫,我最近喜歡上一個人,他就是那種會灼傷人的太陽。他也有源源不斷的善意,我覺得我好像一只撲火的飛蛾,翅膀已經被點着了,于是只能飛到角落,遠遠地、遠遠地望着他。

我覺得我好像永遠只能這樣離遠了看他。

鄒卻整整齊齊地疊好便利貼,小心翼翼把自己見不得光的喜歡壓進書頁。

-------

注:

張愛玲《茉莉香片》梗概

【僅便于大家理解小鄒內心想法,沒有影射本文角色性格的意思】

聶傳慶生長在一個母親缺失、父親嚴厲、繼母挑撥的家庭環境中,形成了自卑、敏感、多疑、懦弱和陰暗的性格特點。而女主角言丹朱則來自于一個溫暖和諧的家庭,聶傳慶的生活充滿了不幸和磨難,他在這種環境下逐漸變得精神殘廢,對母親的深情成為了他生活中唯一的希望。言丹朱的出現對他來說是一種可能的救贖,但她最終也被聶傳慶視為仇恨的目标。兩人的關系充滿了誤解和沖突,聶傳慶對言丹朱的感情矛盾重重,既想要接近又害怕失去,這種複雜的情緒映射着他內心的痛苦和對愛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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