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被需要

第38章 被需要

狄明洄約他在江濱見面,徐栖定到的時候,那家夥正坐在長椅上發呆,背影看上去竟顯得很是落寞。

徐栖定從背後拍拍他肩,驚得狄明洄一蹦三尺高:“吓我一跳!”

他沒笑,繞到長椅前跟着一起坐下。兩人注視着江面,這是個陰天,江水好似也被天空映得同樣灰蒙,有貨輪緩緩從橋面下通過,漾起無盡微波,鳴笛聲悠長有力。

心照不宣的沉默沒維持多久,狄明洄先開了口:“心情不好?”

你也一樣吧。徐栖定想這樣回答,在好友注視下心中的郁悶卻猛然決了堤,他扁扁嘴承認:“不太好。”

“小娅阿姨可能要再婚。”

“就是你家之前那個司機的老婆?”狄明洄回憶了幾秒,感慨道,“其實也正常吧,他被判了多久來着?”

“……無期。”

“對嘛,丈夫入了獄,不知道猴年馬月才有團聚的可能,女兒又還小,她一個人養家本來就夠苦了,重重壓力在身,想必感情上也是需要有人來填補,能遇上新的人,其實也算是一種幸運吧。”狄明洄分析給他聽,“雖然好像對你那方叔不太公平,可他們明明就已經離了婚,前妻有了新的歸宿也是她自己的選擇吧。”

徐栖定沉默着。當年方吉然因故意殺人被判無期徒刑,由于不想拖累妻子,第一時間和許娅離了婚。

這事當時鬧得很大,狄明洄不了解當中暗藏的曲折與陰謀,從他的角度來看确實該是如此。徐栖定越想越憤懑,越悲傷,明明自己是為數不多知曉事情真相的人,卻始終無能為力,回想起來便是無盡的痛苦。世道不公,可他又算什麽。

“是什麽樣的人她有跟你說嗎?”狄明洄問,“如果是條件不錯的,那還真是好事,朵朵接下來還要上小學,以後得花錢的地方多的是,兩個人分擔總比一個人強撐着要強。”

“我可以出這些費用。”徐栖定聲音悶悶的。

“別開玩笑,你能供她小學中學,能供得了她一輩子?做人是要善良沒錯,倒也用不着這麽盡心盡力幫襯和你非親非故的人吧。更何況,現在咱們都還在上學,說難聽點,吃的喝的全花家裏的,有一分是自己賺來的嗎?你之前拿那麽多錢去救濟朵朵家,幹媽他們知道嗎?”

意識到說的話有些過了,狄明洄又緩和了語氣:“哎,我不是要你冷血的意思,我也覺得她們母女倆很可憐,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麽付出這麽多精力去幫忙,除去你曾經和方吉然關系不錯之外,沒有任何理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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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栖定閉了閉眼,沒應他的話。狄明洄提到自己曾經和方叔關系很好,他便不自覺想到小時候方叔來接自己放學,車上常常開着車載廣播。一大一小靜靜地聽,聽到旅游欄目介紹國內幾大潛水聖地,方叔興奮地介紹起自己老家那個海島,每年都有很多潛水愛好者去那裏玩。

他說對潛水很感興趣,每次看那些深潛視角的視頻都對水下的澄澈世界生出無限向往,奈何一直沒尋得機會去嘗試,何況潛水雖算不上富人運動,可畢竟極具危險性,他這樣的普通人不會輕易去接觸。

徐栖定告訴他,自己之前跟着父母去大溪地旅游時有試着體驗過,等再長大些想去更專業性地學習技巧。方叔叫好,笑着說等你學得技藝愈精,也可以去叔叔老家玩玩看,一定不比那些有名的潛水基地差!

那樣好的方叔,回憶中鮮活的方叔,現下卻受着牢獄之災,而他本身并沒有做錯什麽。小娅阿姨像要踏入新生活,他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權利,可也難免替方叔感到難過。

從記憶回到現實世界,更生出種摸不着邊際的無力感。人何其渺小,不用說犯下罪孽的是自己的親人。這幾年他想盡全力補償方叔一家,也許是為了替父親贖罪,到頭又明白過來哪裏能贖得完。

徐栖定極力恢複平靜,平複情緒的間隙才想起自己此刻為什麽會坐在江濱。本該是來陪人散心,竟然只顧傾訴自己的心事,置發小的煩惱于何處……

他不自然地清清喉嚨:“說吧,為什麽叫我出來?”

狄明洄支吾半天,眼神黯下去:“還是曹抒的事呗。”

這事兒徐栖定倒是清楚,曹抒今年去鄰省上大學,狄明洄隔三岔五跑去看他,說是不放心弟弟一個人在外面。按他的說法,都從小管到大了,早就習慣了操這份心。然而曹抒小屁孩長成大人,不太願意再被哥哥管着,加之有了新的社交圈子,總不能在朋友面前落一個巨嬰的稱號,因此非常抵觸狄明洄去找他。

兄弟倆在上一次見面時大吵一架,曹抒認為自己并非不具備基本的生活能力,為什麽哥哥總是要自作主張地送上關心,他根本不需要!狄明洄則被他的話傷透了心,覺得好似遭弟弟嫌棄,怒斥他越長大越不懂事,最後當然是不歡而散。

“他都已經成年了。”徐栖定忍不住提醒,“确實沒必要再像以前那樣管着他,他是個獨立的人。”

“我也沒管着他啊。”狄明洄咬牙切齒,“我想要他留在本地,他堅持想去鄰省,我不也由了他去?我沒有幹涉他任何事,只是想多去見他,看看他過得怎麽樣,帶點好吃的給他,這也成我的錯了?好心當成驢肝肺!我是他哥!”

徐栖定拍拍他的腿表示理解:“可你有時候确實有點反應過度。”

被曹抒趕回來那天,狄明洄拉着徐栖定訴了一晚上苦,從懷念小時候的曹抒多麽聽話乖巧,到幻想等曹抒成家立業了該多麽不把自己放在眼裏,又是哀嘆又是驚懼,徐栖定在一邊聽得眼皮發沉,昏昏欲睡。

不提這茬倒罷,一提便眼見着狄明洄再一次整個蔫下去。

他拿鞋尖碰了碰腳邊的雜草,語氣驟然冷下來:“曹抒交女朋友了。”

徐栖定快驚掉下巴。

“今早刷到他朋友圈,發了和那女孩的合照。”狄明洄說,“應該是他追的人家吧,一大束玫瑰,還有他給女孩彈吉他聽的照片。我想起以前和他一起看那種青春校園電影,看到唱情歌、送玫瑰給女主角的橋段,都會一起大聲吐槽真的好俗好俗。”

他頓了頓,像在調整情緒:“可這麽俗的追人手段,只要心愛的女孩喜歡,他還是願意做。”

徐栖定心說你難受什麽,你該為他高興啊。然而狄明洄突如其來湧上的情緒顯然和吾家有弟初長成的欣慰毫無關系,他別過頭望向遠處游樂設施邊笑鬧的小孩子,好一會兒沒出聲。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心情怪怪的。”狄明洄說,“可能确實覺得不真實,老覺得我弟都還只是上初中的年紀,頂多不超過十五歲吧,怎麽突然就成了有能力照顧自己的大人。有煩惱不會再對我傾訴,有喜歡的人也不會再偷偷摸摸告訴我,他确實長大了。”

“你是希望他還需要你?”徐栖定耐心地開導他,“可是正常的父母和兄長都會希望他變得更獨立才對,要是曹抒真的長到這個年紀還事事依賴你,那才是出了大事,才該緊張和重視。”

狄明洄說:“沒關系啊,我可以讓他依賴……反正都這麽多年了,他永遠會是我弟弟,那我就永遠照顧他,再自然不過的事。”

“……”

徐栖定對他的變态心理無話可說,也不知道這到底是過度溺愛還是別的什麽。

他琢磨着這種“渴望被需要”的想法,沒來由地想起在茶泊意外發現的那張便利貼。自那天回了一次後,他和留下便利貼的人有來有回地聊了幾周,對面似乎十分享受這種交流方式,說自己對文字擁有特殊感情,如今大家的交流都變得越來越簡單直接,因此能用這種比較“原始”的途徑訴說與傾聽他人的心聲真是十分驚喜的事。

他回道,這個時代确實越來越缺乏真誠和慢節奏的溝通,即時性似乎消除了距離與障礙,但又造成了新的裂痕與桎梏,讓我們置身人群中無法喘息、卻越發孤獨。所以很高興認識你。

他們交換了彼此的“筆名”,用代號來相稱,對方是“綠豆”,徐栖定是“全面鏡”。

綠豆愛讀張愛玲,覺得自己像《茉莉香片》中的人物聶傳慶,敏感又擰巴,太過優柔寡斷。除去張愛玲,讀的書比較雜,印象比較深刻的是赫爾曼黑塞的《荒原狼》。還愛讀一些散文和詩歌,會反複翻看佩索阿的《惶然錄》,以及特朗斯特羅姆的詩,但是他們的文字風格都有一些消極和壓抑,所以不确定是否應該推薦。

徐栖定告訴他,閱讀也是自己的愛好,雖然作為一名理工科學生,閱讀量很有限,但對于文字還是保持着興趣與熱情。以前愛讀陀思妥耶夫斯基與赫爾曼黑塞,最早還愛看村上春樹,不過近來對純文學的書有點看不進去了,開始讀一些不同學科的通識讀物,對歷史和思想史越來越感興趣,但要補的課還很多。

徐栖定寫,太陽也有陰暗面,你或許也可以是別人的太陽。這安慰略顯蒼白,卻也已經是他盡最大努力寫下的話語,他很少開解別人。

他們聊到從不會說出口的遺憾與失意,綠豆提到中學時代沒什麽交心的朋友,每次随堂小測出結果時,老師會點名表揚考滿分的學生。那些人緣好的同學總能收獲一片掌聲與歡呼,而輪到自己時,掌聲便變得稀稀拉拉,鮮明的對比常常讓他感到難堪。

他寫,我們現在已經算朋友了是不是?我想如果當時你在場,你一定會願意為我鼓掌。又寫,要是你真的在就好了。

徐栖定回他,小綠豆同學,我會是鼓得最響亮的那個。

他想他在某些時刻從綠豆那裏感受到了“被需要”,而随着時間過去,自己也逐漸習慣了和綠豆的交流,好像身邊有個看不清面容也聽不清聲音的朋友,每周都靠着文字相見。從沒有這麽認認真真傾吐過最隐秘的心聲,如果哪一周有人缺席,心裏甚至會覺得有些空落落。

他或許也開始“需要”綠豆,并享受因綠豆而産生的“被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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