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抵不上
第40章 抵不上
屋前停了輛陌生的車,車載挂件是三個面目猙獰的骷髅頭。徐栖定站在院子裏往上望,二樓露臺有說話聲混着燒烤的氣味飄下來,鮮亮的一抹綠霎時闖入視野。
逆着光看過去,五官糊成一團。待那人急匆匆下樓來,明媚的笑顏才得以清晰展現在眼前。任柚穿了條修身的綠色長裙,面料很特別,太陽下粼粼閃着光芒,好似流動着的一汪碧水。
她走過來,笑嘻嘻挽上徐栖定的胳膊,先拖長聲音軟綿綿喊了聲“哥”。
起一身的雞皮疙瘩,徐栖定推了推她:“少來。”
任柚得逞般沒心沒肺地笑,松開他道:“剛才舅舅還在念叨你,說你長大了越來越不愛往家跑,不孝順。我可替你說話了啊,孝不孝順哪能按那種标準來。”
“他什麽反應?”
徐栖定走到門邊俯身換鞋,任柚像只叽叽喳喳的翠色鳥兒,繞着他轉:“那肯定是不高興不認同啊,可對着我他又不能表現在明面上,就只是笑呵呵點頭。”
徐栖定也笑:“就你機靈。”
任柚問他看見院裏那輛車沒,神神秘秘地抿着嘴角,炫耀似的:“我爸送的!”
徐栖定了然。他這表妹打小古靈精怪,聰明得很,卻在考駕照這事上栽了跟頭,屢屢挫敗,一度自暴自棄到決心這輩子都不開車。她家境殷實,倒也确實不缺替她開車的人,然而又個性要強,嘴上說着放棄,心裏卻不服氣,紮下根刺。
現在這副德行,看來是終于得償所願,成功拿到證了。
徐栖定很賞臉地看了眼那車,語氣淡淡:“恭喜啊。”
兩人邊交談邊往屋裏走,撞見下樓沏茶的徐暨光,腳步頓住。父親愛茶,往常回家時總會捎上幾盒好茶葉,而這次兩手空空,确實是帶着幾分怨氣。他想提許娅的事,想看看父親會是如何反應,嘴唇動了動,還是只落成一個音節。
“爸。”
徐暨光正低頭啜茶,熱氣掩住大半張臉,聞言也不立即擡眼,只拿餘光瞥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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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茶杯,轉過身來,這才把兒子從頭到腳打量一遍。
“頭發有點長了,上禮拜就提醒你,怎麽還沒去剪。”
徐栖定沒吭聲,兩人相對無言地立在原地,一時間氛圍竟變得有些古怪。好在有任柚做調劑品,問徐暨光喝的是什麽茶,感覺好香。徐暨光倒了一小杯給她,聽見身後徐栖定問,“我媽呢?”
“樓上休息。”提到妻子,徐暨光的五官舒展開來,語氣也和緩,開始變得像個慈眉善目的父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向來就不愛吃這些高油高鹽的東西,早就一個人去卧室看電視了。”
徐栖定點頭,沒再言語,徑直上樓找田岚去。
徐暨光多看了兩眼他的背影,嘴裏嘀咕:“什麽表情?敢對他老子臭着張臉,翅膀硬了就無法無天,我看又該立立規矩。”
任柚被熱茶燙得舌尖一陣陣疼,龇牙咧嘴地把杯子放好,趁他不注意也溜得飛快。
田岚的卧室在二樓最右邊,她睡眠質量不好,和徐暨光已經分房很久。徐栖定敲了兩下門,得到應答後擰開門把,一股濃烈的熏香味鑽入鼻腔。
田岚靠在床頭,眼神從電視屏幕移到他身上:“回來啦?”
“我差點睡着了。”她撐起身子,“到多久了?怎麽找我來了,去陪客人聊天呀。”
徐栖定掩上門,走到窗邊,擰着眉把窗戶打開一小條縫。日光漏進來,将木質地板打磨得異常光亮。他回轉過身,朝着田岚的時候,眉頭又松懈下來,“昨天給朋友過生日,吃了頓飯。”
“哦,玩得開心吧?”田岚看着他。
“嗯。”他說,“是之前跟你提過的那個,家裏開化妝品廠的同學。”
田岚笑了:“不用跟媽媽說這些,你玩得開心就好。”
“你上次送過來的西洋參每天都有在泡水喝,快吃完了。”
“好,好。”田岚說,“媽媽還不放心你嗎?一個人在外面,一定要照顧好自己,錢不夠用就問我要,問你爸也行。”
“知道了。”徐栖定低低地應了聲。
他從房間出來,去露臺和幾位長輩打了招呼。任柚躲在一邊玩手機,偷偷摸摸扯他衣擺:“幫我拍幾張照片。”
徐家這棟房子,花園被田岚打理得極美,任柚這次特地穿了新裙子來做客,就是想着在花園拍些漂亮的照片,一定效果很好。
徐栖定認命地把手機接過來,跟着她下樓去。
“舅媽送了好多補品,要我媽等會帶回家。”任柚扭過頭來說,“阿膠燕窩黃芪西洋參……說是西洋參炖烏雞特別特別補,泡水喝也有很多好處!我嘗了一口,好難喝啊……”
她癟着嘴:“舅媽說你天天喝,哥你怎麽做到的啊?”
“難喝就別喝。”
“可是我媽讓我回去也多喝!”
“那你就告訴她你會喝,但嘴長你自己身上,喝不喝自己做決定就行。”
徐栖定指指花圃一角:“站這裏,光線好。”
“哦哦哦!”任柚飛跑過去。
兩人折騰半天,徐栖定拍得心不在焉,被及時叫停。任柚不抱希望地翻看他的拍攝成果,竟然出乎意料的不錯。
“哥,你有攝影天賦啊。”
徐栖定沒應她,低頭摸了摸藍雪花的花瓣,冷不丁地開口問:“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任柚一愣,豪爽地一拍胸脯:“什麽忙?義不容辭!我還欠你那麽多喔喔奶糖!”
她說的是小時候,每次過年親戚們聚在一起,小孩子最期待的當然是瓜分各類糖果零嘴。任柚最愛吃喔喔奶糖,徐栖定每次都把自己的讓給她,還去問別的兄弟姐妹,能不能用他的巧克力換些奶糖給任柚。
任柚年紀小一些,從小都是表哥在讓着她、照顧她。這下總算有了報恩的機會,簡直熱血澎湃,渾身充滿了幹勁!
徐栖定看着握緊拳頭的她,嘴角抽了抽:“先保證你不會多問。”
“好好好。”任柚舉起右手發誓,“我不多問。”
借口出去逛街,徐栖定報了個小區名字,任柚跟着導航膽戰心驚地上路了。她畢竟沒什麽駕駛經驗,在座位上繃直了身體,緊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沒想徐栖定耐心地安撫她道:“沒事,開慢一點,仔細判斷路況。”
越開越平穩,任柚略松了口氣:“哥……我真的感動了……”
“怎麽?”
“我媽坐我的車,一直在我耳邊大呼小叫!”任柚不高興地說,“一驚一乍的……反正就是一百個不信任不放心,也不肯好好提醒,沒事也得被她吓得有事。”
她話音剛落,路邊突然沖出輛電瓶車,兩人皆是呼吸一滞。所幸一腳剎車踩到底,差一點就要撞上。
停靠到路邊,待心有餘悸地緩了緩,任柚哭喪着臉道:“還是你來開吧哥……”
“也是累積經驗啊,你總得學會一個人上路。”
話是這麽說,看着妹妹受到驚吓的表情,徐栖定還是二話沒說下車和她交換了位置。
目的地離得遠,花了好一番時間才到。任柚魂被吓掉大半,一路上沒怎麽說過話,腳踏到平地才又恢複生龍活虎的模樣。
她好奇地打量這個舊小區,很老的房子,大門口的保安室破破爛爛,形同虛設。徐栖定領着她往裏走,一路上吸引不少小區居民的視線。
任柚被盯得不自在,低頭看了眼裙子的領口,拿手捂了捂:“我是不是……穿得太暴露了?還是裙子……太緊身了?”
徐栖定看看周圍,虛虛攬住她的肩,将人往自己這邊護了護:“反省什麽,跟你穿什麽沒關系。”
只是,這裏的人都習慣了暗色的生活,視野中偶爾跳出一抹靈動明媚的綠,總是會有人忍不住駐足的。
得了安慰,任柚逐漸放松下來,兩人走進單元樓樓道,一前一後地邁步爬樓。她其實想問來這種地方究竟是要做什麽,又想起方才約定好的事,只好幾次三番強迫自己閉上嘴巴。
樓道狹窄,講句話都隐隐有回音。任柚緊緊跟着,開玩笑地說:“哥,你不會是金屋藏嬌了吧?”
徐栖定沒理她,在門前站定,拿鑰匙開門。屋內立刻傳來腳步聲,任柚朝裏張望,人沒見着先聽見一聲清脆的“哥哥”。
不得了,這是真金屋藏嬌了?她忙撥開徐栖定,面前只有個六七歲大的小女孩正懵懂地擡頭看向自己。
還好。只是個小孩而已。
等等——小孩?!
“姐姐,你的裙子好漂亮。”小孩怯生生地說。
各種猜測胡亂地在腦內上演,任柚不敢多看她,生怕從這張稚嫩臉蛋上看到和表哥相似的五官。敷衍地點了點頭後,拉着徐栖定複又退到門外:“你別吓我啊!這這這這這小孩哪來的?”
她欲哭無淚:“哥,你能不能負點責任,上床要帶套是常識好不好?你才多大啊就有小孩了,舅舅知道了會打死你吧!不,我都想打死你!”
徐栖定被扯住胳膊搖來晃去,頭都大了:“她叫我哥哥,沒叫我爸爸。”
“哦。”任柚眨巴眨巴眼,“那你哪來的新妹妹?”
新的腦洞又出現,她驚呼一聲捂住嘴,壓低了聲音問,“她,不會是舅舅的私生女吧?”
拿她沒轍,徐栖定拍拍她腦袋:“我支持你去發展一下寫小說的愛好,但你眼前這個小孩和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我更喜歡漫畫一點。”任柚說,“那她是誰啊?”
“不是答應了不多問嗎。”
這……答應是答應了,但怎麽可能有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控制得住好奇心啊!即使在心裏默默哀嚎,任柚還是聽話地進屋關上門,等着徐栖定發號施令。
“你要我幫什麽忙?”
“幫她洗個澡。”徐栖定低聲說,“她年紀太小,還不會自己洗。”
雖滿腹疑問,卻依舊照做。初次見面,朵朵竟意外地喜歡她,并不排斥與她親近,乖乖被牽着帶到浴室。熱水器怕也是用了很多年,調溫按鍵已不靈敏。任柚小心翼翼替她脫掉衣服,朵朵很瘦,薄薄一層皮肉覆在凸起的肋骨上,叫人看了忍不住心疼。
她想問很多,你的父母呢,為什麽都不在家,徐栖定又是怎麽和你認識。朵朵始終摟着她的脖子,起初有些膽怯,見她不抗拒,摟得更緊。
任柚覺得自己的心變得柔軟起來。
把人擦幹,換上剛剛從衣櫃裏找的衣服,出浴室時徐栖定在廚房給蘋果削皮。任柚幫着把蘋果切成塊狀,拿到客廳遞到朵朵手裏,囑咐她在沙發上好好坐一會兒。
緊接着溜進廚房,對徐栖定一瞪眼,小聲道:“你必須得告訴我到底是什麽情況。”
徐栖定盯了會兒砧板:“別問了。”
他不想解釋許娅方吉然與徐家的那些過往,也不想承認許娅丢下女兒、一去不返的事實。
“她父母是不是……”任柚見他不願開口,嘆口氣說,“行吧,我就當你是又大發善心,不知道從哪裏撿回這麽一個可憐的小朋友。不說別的,你打算以後怎麽辦?你養着她?”
“應該吧。”
“你怎麽養?你又沒有帶孩子的經驗,再說你自己都還是個學生。”
“那我能怎麽辦?”徐栖定被問得有些焦躁,“不管她?讓她自生自滅?”
他情緒斂得很快,頓了頓便平靜下來:“住沒有問題,就是吃穿麻煩了點,準備之後請個保姆照顧她,這幾天已經在物色了。”
任柚張了張嘴,想說其實還有很多難題,你怎麽處理得過來。可指出來又能如何,徐栖定看起來下定了決心,何況站在什麽立場都确實沒法見死不救。
她看了眼客廳的方向,眼神認真地點頭:“那行,我也不多問了,你請保姆肯定要花不少錢,錢不夠用就……”
“用不上你,夠用。”徐栖定打斷她。
從小到大他确實攢了不少錢,家境本就寬裕,田岚生活費給得很大方。平時做游泳教練的兼職也有一筆進賬,攢這些錢本是準備用作畢業後創業,現在倒也派上用場。
“我也想出份力怎麽了!”任柚瞪圓眼睛,“我很喜歡朵朵啊,如果你跟她非親非故能做她的哥哥,那我做姐姐又有什麽不可以?我生活費花不完,來負責她的吃穿好了,一個月省下件衣服的事。”
不等回答,她又腳底抹油地溜去客廳了。徐栖定在原地愣了愣,苦笑着搖搖頭,只覺得小時候為任柚争取的喔喔奶糖還不夠多,抵不上她回贈的真誠與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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